这会儿裴氏的马车也从楼船上运下来了,早已不是当日渡江时候的那一辆,纪瞻给换了乘华贵的厢车,描金绘银,极其的富丽堂皇。但马还是原本那两匹,因为寿春晋军中实在找不出来更为神骏的畜牲了——即便北人只是用来拉车的。于是裴氏就在芸儿的搀扶下上了车;裴该有点儿茫然,不知道是该跟在后面走好,还是问王导要匹马来骑好——可是瞧这四周,貌似也没有可以骑的马吧?司马睿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文约,可来与孤同乘。”
裴该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连声谦辞,但司马睿却不肯放手,还是把他硬给扯上了自家的马车。两人都在悄悄地互相观察对方,司马睿见裴该上车之后,不敢安坐,却挺着腰做跪姿,心说这小年轻很不错啊,既很谦抑,不自矜功,又知道轻重,或许可以重用吧——当然得先王导点头才成。
其实裴该只是受不了这年月没有避震系统的马车而已,你说这要是屁股落坐,靠着臀肉缓冲还则罢了,跪坐在车上,就不怕把双腿给颠断吗?我还是跪着吧,方便随时改换姿势,一旦翻车,跳下地也容易一些……
裴该观察司马睿,就见这位琅琊王也就三十多岁年纪,浓眉大眼,方面广颐,胡须疏落而整齐,一副忠厚之相——跟记忆中整天板着脸,气雄威重的东海王司马越差得很远,根本就不象是一家人。司马睿身上几无威势可言,就连说话都显得那么的温和、柔婉,跟前世见过的那些整天面向领导而非普通群众的小官僚没啥两样。
后世对这位未来晋元帝的评价普遍不高,说他“失驭强臣,自亡齐斧”,“仁恕为怀,刚毅情少”,总之就是一没什么本事的老实头。所以要“王与马,共天下”,王氏贡献智与力,他司马氏贡献名分,仅此而已,若失了王,这马根本就立不住。
东晋前期江东土著和北方侨客之间的矛盾很尖锐,其实晋元帝大可以利用这一点,以协调者、平衡者的身份居中掌握权力,但他偏偏就把不稳,反倒闹得南人北人都联起手来反对他的政策——乃有王敦之乱。看起来司马家的智慧真的从司马懿开始三代人就已然用光了,而阴狠、狡诈者,也都在“八王之乱”中被杀了个干尽,剩下尽是司马睿这种没蛋用的货色……
不过换一个角度来考虑,真要是司马颖、司马越之流南渡,说不定南人连敷衍都不敷衍,直接就全反了——那种君主咱可伺候不起啊!
相比起石勒来,司马睿就是一口猪;而貌似相比起张宾来,一代名相王导也不过一庸人而已……我南来之举究竟是对是错哪?可问题是北方无路可走啊,关中有索綝在,白痴才去他跟前儿受气呢;刘琨、王浚又全都支撑不了多久……我起码得把裴氏送来江东,才能免除后顾之忧吧。
裴该不禁在暗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
五王都住在东吴旧宫,司马睿也早就安排下一处宫室,洒扫干净,迎入裴氏,但裴氏却仍然希望依其侄裴该而居。司马睿点点头表示理解:裴该护着裴氏将近一整年,寄身胡营,不知道其中有多少的凶险和坎坷,那么裴氏在心理上仍然缺乏安全感,不愿离开裴该,本也是人之常情啊。
只是此事不合礼法。所以五王商议过后,决定在建邺外城东侧的青溪附近起建东海王邸和裴府,让他们姑侄二人比邻而居——东城大片土地都被诸藩、权贵占据了,新建别墅无数,挤一挤多搞两家出来,倒也并非难事。
在此之前,裴氏还是先住在东吴旧宫吧,由五王内眷负责照顾,而裴该则暂时寄寓于王导府内。
裴、王两家的关系非同寻常,本来就都是中州一等一的大族,又互为姻亲——比方说那位被司马毗杀害的裴遐,就是王衍之婿;而裴该自身的老娘,乃是王戎之女——再加上二族共戴司马越,所以裴该暂住王家是顺理成章啊。
——当然也有例外,裴辑之孙、裴颖长子,见为玄菟太守的裴武,他就是党同司马颖的,跟司马越、王衍是敌非友。不过那一支人丁单薄,而且跟裴邵、裴氏、裴遐、裴宪等所出的裴徽之后关系甚是生疏。至于裴该,虽非裴徽之后,却是裴氏正支,而且裴该当初不也跟着司马越出镇项城,最后差点儿在苦县宁平城里挂了吗?所以他自然也是好朋友啦。
当晚王导设宴,款待裴该,而且把琅琊王氏的几个从兄弟——王廙、王邃、王舒、王彬——也全都请了来,自己俩未成年的儿子王悦、王恬则在末座敬陪。裴该居于客位,打眼一瞧,除了俩少年外,都是些长须飘洒的“老”先生——即便年纪最轻的王舒也得三十多啦,这跟我的年岁都差着一轮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