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勒看到这封信,不禁一头的雾水,乃问群臣。包括苟晞在内,众人都向他道贺,说王弥这分明是服软了啊,以后可以尝试着驱策他、运用他,作为本军的侧翼保障。苟晞更是急切地怂恿石勒挥师东向,去取得青州作为根据地。
唯独张宾和裴该两人始终不发一语,只是相互间以目相视。随即张宾私下里找到裴该,询问他的看法,裴该直接就把史书上所载的张宾劝谏石勒的话给说了——当然啦,不是原文,原文他记不住:“王弥之位本在主公之上……”
——汉主刘聪在加封王弥大将军、齐公的同时,也晋位石勒为征东大将军、幽州牧,虽说石勒上表辞去了将军的称号,但即便不辞,名位也仍然在王弥之下。
“……即欲与主公共谋青州,言辞不当如此——卑辞下人,必有所图!况且他本便是青州人氏,必然记挂家乡,岂肯与他人共分青州?我看他此番离开洛阳,便是想往青州去的,之所以停留在项关迟迟不动,分明是害怕主公随后跟进,捣他的脊背。若是说动我军与之同赴青州,到时会合了曹嶷,两向夹击,恐怕形势不妙啊!”
张宾鼓掌道:“裴郎说得好,正与我不谋而合。请裴郎即将此语去劝说明公吧。”裴该说你去吧,我不去——“张君既为长史,如此军国重事,合当进言。某则不在其位,不谋其事。”
张宾皱了一下眉头,便即转身去求见石勒,然后如此这般地一说,并且提到了裴该的态度。石勒有点儿不大高兴,问他:“裴郎不得右长史,竟如此怨怼于我吗?”张宾摇摇头,说:“臣以为,裴郎是既不愿处苟道将之下,又不敢居苟道将之上。而且前日他求文教的职司,主公未允,是以无位无职,才不敢妄言的。”
石勒说现在哪有搞文教的精力啊?张宾笑道:“前赠裴郎三车书,他拱若珍宝。等到了阳夏,以及进入蒙城,也多次请简至繁为他搜集城内图书。人就怕无欲,若其有欲,则明公能满足之,必将忠悃之心奉献于明公。何不便命他搜集和管理图书,任一散职,则既不会和程子远、苟道将等人起冲突,又能竭诚为主公效劳——岂不两全?”
石勒点点头,说这主意不错,就这么办吧——“然张先生也须劝慰裴郎,使他有话,尽可对我明言,不必再通过张先生传达。我曾云出征洛阳归来,便与裴郎倾心相谈,可惜一直戎马倥偬,未得其便啊……”
当简道把石勒的分派传达给裴该的时候,裴该面沉似水,微微点头,其实心里却在大笑:“汝等终于落我彀中矣!”
第四十一章 飘风不终朝
裴该一直在琢磨自己暂栖胡营的存身之道,当然前提必须搞明白,石勒为什么会起意延揽自己呢?
根据史书所载,宁平城之战后,石勒问孔苌该怎么对待王衍等人,孔苌说了:“彼皆晋之王公,终不为吾用。”于是石勒才下定决心,杀尽了晋官。
其实孔苌的话和石勒的决断之间,很明显欠缺了一个环节,换言之,前者是后者的原因之一,但并非充要条件。石勒也不是天然就敌视晋官的——姓司马的则另说——他后来主动招揽或接受投降的晋官多了去了;并且也不怕对方不肯为己所用——王衍以下,一个个都怂成那样了,还有拒绝延揽的胆子吗?甚至于王衍本人,那已经明确表态愿意降顺了呀。
关键是王衍这厮的态度过于恶心,相信他哪怕不似裴该一般铁骨铮铮,只要态度还算不卑不亢,石勒都肯捡起来做一副千金马骨。而且王衍还劝石勒称帝……这话你可以私底下说,不能在大庭广众之间明宣于口啊,终究石勒那会儿还并没有独立的实力哪——本冀以此自免,结果反倒惹来杀身之祸。
所以说石勒在接纳张宾,且组建了“君子营”之后,深感中国士人用得挺顺手,他本人确实是有延揽晋官的意愿的。但你一个两个往他面前领还则罢了,一下子塞过来数百上千,多则不为贵,他反倒不怎么想要啦——好比一粒珍珠,看着实在璀璨,实足为宝,这要是直接提拉过来一大筐,人肯定会琢磨了,其实都是假货吧……
石勒之所以看重裴该,也正是因为裴文约鹤立鸡群,表现得与他人迥然不同——而且独此一份。真要是泰半晋官全都是铮铮铁骨的好汉子,起码裴该就不显了,石勒也会认为此乃常态——不怕死、不肯降,光这点儿特性还不值得他礼贤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