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赞说了:“苟道将施法素来严苛,此前屡战屡胜之时,人皆谓治军正当如此之严,尚无多少怨怼之心,待其战败,苟且于蒙城,部将乃多叛离,如温畿、傅宣等皆其亲信,然都率部远飏矣。我本文弱之士,亦不娴于军旅,因久从苟道将,竟以为能战者,加之屡进良言,惹得道将不喜,于是才遣我到阳夏来。说是以防将军东进,其实苟道将也料不到将军会来得如此之快……”
听到这里,石勒不禁转过头去瞟一眼裴该,同时嘴角一咧。裴该要琢磨一下,这才明白石勒的意思,大概是在说:你瞧,这种说辞跟王衍当日何其相象啊?
——我本无能之人,不该担当此位,这是老天的误会,不是我的错啊……错误都是别人犯的呀,我要不是该上那些猪队友,何至于此?
就听石勒终于打断了王赞的长篇大论,问他:“今苟道将麾下,尚有多少兵将,多少粮草?”
王赞老实回答道:“蒙城中胜兵万余,丁壮在三万上下,此外散在周边各城邑的,还有三五千兵卒。粮秣为多年积蓄,倒还勉强丰足。”
石勒又一偏头,和张宾四目相对,各自心中有数。随即石勒朝裴该一挥手:“裴郎,近前来——正长可识得此人否?”
王赞眯眯眼睛,上下打量一番裴该,犹犹豫豫地说:“请恕眼拙,这位是……”裴该拱手道:“仆是裴该,先父在时,王君曾经造访,有过一面之缘,还记得否?不过当时该尚在冲龄,形貌自然大异了……”
王赞闻言大吃了一惊,又再细细端详裴该,貌似确实五官有点儿裴頠的影子,赶紧施礼:“原来是裴公的公子!”表情又是惊讶,又有些哀伤,裴该一瞧他这模样,心说坏了……没想到我还真做了石勒的千金马骨!
第三十九章 无妄之灾
世家门阀体系以东汉朝为其滥觞,到魏晋时始得成型,期间风云变幻,政权起落无常,但绝大多数源自汉季的头等门阀却始终屹立不倒,把家族显赫的政治声望一直延续到唐代乃至于北宋——比方说颍川荀氏、琅琊王氏、太原王氏、荥阳郑氏、高平郗氏、弘农杨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等等,河东裴氏自然也列名在内。
这些第一等的门阀世家,必须要符合三个条件:一是在文化上,祖上出过经学名家,世代以儒经教育子弟,家中藏书甚丰,甚至独掌一家学说;二是在政治上,世代都出二千石以上高官,最好能有入朝任卿、拜相的;三是在经济上,家族繁茂,人口众多,广有田产,阡陌纵横,雄霸一方……
当然啦,这三点其实是互为因果的:若不明经,则得不到出任高官的机会;若然不出高官,很难兼并巨量的田产;没有足够的经济基础,也无法保证子弟世代学经,进而历朝出仕。然后因为基本上垄断了经学的学习权和解释权,又财雄势厚,才能任由政治风云动荡、朝代更迭,始终维持家族声势不倒。
这些世家出身的子弟,从来眼高于顶,非清要显职不肯接任,非宦门之后不与交游,非门当户对者也不相婚姻,别说瞧不上次一等门第的士人、官僚了,就连皇帝都未必放在眼里。终究司马氏在汉季只属于次等门阀,虽以经学立身,却没出过什么大家——不象荀氏有荀爽、王氏有王经、郑氏有郑众、郗氏有郗虑、杨氏有杨震、崔氏有崔琰、卢氏有卢植……而琅琊王氏的王祥、王览兄弟,河东裴氏的裴茂、裴潜、裴秀、裴頠四代祖孙,虽然算不上经学魁首,亦皆可为一世之师矣。
所以当听说这种顶尖门阀的嫡派子弟竟然降了石勒了,你说王赞能不吃惊吗?王赞虽然姓王,但祖籍义阳,跟琅琊王、太原王全都挨不上边儿,家系不入上品,天然地对头等门阀抱有高山仰止的崇拜心态。由此裴该就这样被石勒当做马骨给供起来了,还是具金灿灿的马骨,得空就亮出来给王赞之辈瞧瞧——连裴家都肯归顺于我,汝何人耶,而敢以不文胡儿目我乎?!
于是王赞惊愕过后,当即俯伏在地,向石勒表态:“明公威武,气盖当世,至德亦感天地,赞不才,今愿降矣。”
裴该看到这一幕先是苦笑不得,继而就仿佛跟吃了只苍蝇那么恶心。他只是暂时栖身胡营而已,压根儿就没打算帮石勒的忙,没想到仅仅投胡这一件事,就已经算是帮大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