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昌虽号中原大邑,终究跟后世的都市没法比,最繁盛时常住人口也不过二十多万,历经兵燹,如今所存者还不到五千,主要是跑不动的老弱妇孺。石勒本部兵马多为并州胡、羯,约五万之数,诈称十万,去岁渡河南下,一度攻掠冀州,当地郡县平民被掳或主动跟从者九万余口,后来谋拒襄樊失败,损失不小——那些冀州平民大多被分给各军做辅兵、伕役,并没有用他们长期填充许昌、颍阴等城的打算。
所以此番石勒北取洛阳,带走了主力部队和大多数辅兵,许昌城内加原有居民,也还不到两万之数,若是小邑,尚算繁盛,放在许昌,跟空城也没多大区别。裴该背着两只手,在街道上随心所欲地遛跶,所见胡兵凶蛮、晋民羸弱,房屋大多残破、空置,某些墙上还有火烧的痕迹,或者血迹未灭,不禁暗自喟叹。
这一天他又出门去了,打算直接撞进几座衙署去,假意观览,其实窥探胡军机密。相信有了前日的宴会,绝大多数将吏都不敢拿自己怎么样,顶多警告一两句,轰出来完事儿。除非机缘巧合,竟然撞上了曲彬……不过没关系,他把裴熊带在了身边,若真口角起来,就让裴熊捶曲彬一顿好了。
正行之间,突然有人快马追将上来,远远地便高声唤道:“前面莫非是裴先生么?”裴该原地立定,缓缓转过身来,就见马上骑士到得面前,翻身而下,拱手行礼道:“支将军有急务,遣小人来寻裴先生前往议事。”
裴该心里“咯噔”一下,心说难道是孔苌不依不饶,又再派人来了?那厮的贪婪倒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啊。问那骑士究竟何事,对方也不肯说,只是把马缰交到裴该手中:“将军唤得急,小人已自裴先生下处一路访来,深恐将军怪责,还请裴先生速速前往。”
裴该瞥了身后的裴熊一眼,那意思,你想办法跟上来啊,然后便接过缰绳。那骑士本能地伏身下去,给裴该当踏脚,裴该这些天总在马场跑马倒是也习惯了,并不诧异,踩着对方的脊背便翻身而上。
——这年月还并没有马镫,只有辅助上马的单边绳套,但绳套软软的不易借力,如裴该之流马术二把刀的,就使得相当不习惯——至于支屈六等胡人,根本不用绳套,只一纵身,就能跳上马背。但是胡人也有胡人的风俗,下位者伺候上位者上马,是要跪地作为踏脚的,这名骑士着急让裴该去见支屈六,又知道裴该深为支屈六、程遐两位留后敬重,所以很自然地就趴了下来。
裴该坐稳鞍桥,一松缰绳,坐骑“唏溜”一声,便即纵蹄疾驰。裴该一开始还挺得意,自己这些天刻苦练习马术,终于可以跑起来啦,但很快他就开始叫苦——因为这是上阵的战马,但求速度,不重稳当,跑起来相当颠簸,与他平日练习所用、支屈六千挑万选的坐骑迥然不同;而且街道上到处都是障碍物,偶尔还有行人闪过,也非空旷的马场可比。裴该就觉得屁股被颠得生疼,连五脏六腑都快被颠出来了,差点儿就要一跟头滑落马下,他只好缓缓拉紧缰绳,把速度尽量放慢下来。
好在路途也不甚远。支屈六的大帐就扎在许昌城的正中心位置,推倒几栋房屋,平出一片空场,裴该前几日也曾经遛跶着路过的,还不至于迷失方向。等他冲近大帐,早有胡兵过来一把扯住缰绳,坐骑把胸脯一挺,双蹄扬起,瞬间“刹车”,裴该这下是彻底坐不住了,直接顺着马屁股就出溜了下来……
第三十一章 归师勿遏
裴该跌落马下,眼看就要一个跟头,摔得难看无比,形象也可能被彻底破坏,却突然间有两只大手从后方伸过来,在他肋下轻轻一托,裴该便得以稳稳站定。他转过头去一瞧,竟然是裴熊——裴该心说你丫不仅力气大,跑得还那么快!可惜你是胡人的眼线,否则若能为我所用,就可以加快逃跑计划的制定了呀,必然事半而功倍!
旁边有胡兵过来,拦下裴熊,然后引领裴该入帐。帐内只有支屈六和程遐两个人,一见裴该到来,支屈六高兴得连连搓手:“裴先生总算来了——今日之事,必须要听听先生的见解。”
那么究竟是什么事呢?原来数刻之前,突然有一骑快马从颍阴驰至许昌,带来了孔苌的信物和求援口信。据骑士说,他们这些天抄掠四乡,探马回报,说有大批晋军聚集在颍水东岸,观其行军路线,很可能要来攻打颍阴,希望支屈六能够派兵前去协防。支屈六才跟程遐商量,说我们出不出兵呢?许昌城内的兵数也不多,若然往救颍阴,而晋军明攻颍阴,实取许昌,却又如何是好?
正在踌躇,孔苌的第二名使者又来了——这回带来的不是口信,而是正式公文,还盖上了图章。公文上写,支将军你赶紧派兵过来,跟我会合一处,咱们先发制人,出城去击破这股晋军,到时候颍阴、许昌两城皆安。
孔苌骤然探听到大股晋军欲图东进,而他城小兵少,多少有点儿慌神,所以急匆匆就派人来向许昌求援。但随即他就镇定下来了,明白支屈六有很大可能性不会派发援军,因为许昌比颍阴更重要,绝不可有失啊。所以才又派来第二批使者,用意有二:一是提出主动出击的方略,可以一举而解两城之危;二是——你是不是怕将来出了问题,我会甩锅啊?没关系,我找人白版黑字给你写下来,倘若许昌有失,这个责任我来扛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