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该虽然从来都没有见过此人,但常听简道和支屈六提起他的外貌,故而大致可以猜测得出——这就是程遐程子远了吧。只见程遐大摇大摆来到支屈六身旁,随即从怀中掏出一张牍版来,高声说道:“洛阳方面,有信使到……”
裴该忍不住就勒停了坐骑,并且翻身下马,距离支屈六和程遐也不过一丈多远,声息可闻。就见支屈六一弹腿跳将起来,急切地问道:“难道是战事有变?”
程遐斜斜地瞥了一眼裴该,随即将牍版递给支屈六。支屈六却并不伸手去接,略显尴尬地挠挠头:“我识不得几个字,子远直接复述内容可也。”随即朝裴该一招手:“裴先生,过来吧。”向程遐介绍说:“这位便是主公新近招揽的裴先生,二位是否尚未见过面?”
程遐仍然斜瞥着裴该,却并不行礼,只是对支屈六说:“上月底,呼延前军(前军大将军呼延晏)便已率军抵达洛阳,晋军十二战皆北,丙戌日克平昌门,旋因后继未至而退。本月初各路大军皆至,丁酉日,王征东(征东大将军王弥)与呼延前军克宣阳门,入南宫,升太极前殿……”
支屈六抚着双手,一边笑一边打岔道:“那么多话,子远只说已克洛阳,不就得了?可惜,是王弥和呼延晏先进的城么?主公还是未能抢到首功啊……”不等程遐回话,他忽然间朝向裴该,大叫了起来:“裴先生说三月内必克洛阳,果然神机妙算,无有不中!”
裴该淡淡一笑,也不去接他的话茬。程遐却不禁微微一惊。
支屈六随即再转向程遐,急切地问道:“晋主呢?是死是逃?”
程遐提高声音说:“好教将军得知,晋主欲奔长安,途中为我军所执,已成阶下囚矣。”一边说着,一边又拿眼角余光去瞥裴该。
听说终于攻入洛阳,擒获晋帝,支屈六不胜之喜,连连鼓掌:“好,好,今日要大排宴席,好好庆贺一番!”裴该倒是波澜不惊,只是略偏转脸,远远地望了望正在马场角落里歇息的裴氏,心说她大概没有听到吧,若是知道西晋将亡,不知道会做何等表情?好在有轻纱遮着脸呢,即便再惶恐、哀恸,旁人也瞧不出来……
正这么想着,就听侧面想起话语声:“卿为河东裴文约乎?久疏问候,还请恕罪。”转过头来,就见程遐面含微笑,正朝着自己拱手作揖呢。
所谓“伸手不打笑面人”,况且裴该和程遐一直隔空放炮,并没有当面撕过逼,所以见到对方以礼相待,裴该也自然而然地还了一揖:“子远是前辈,合当我前往拜会才是。”当然啦,这只是客套话而已,两个人全都口不应心。
程遐迈前一步,竟然伸出手来,揽住了裴该的胳膊:“支将军既云今日排宴,文约自然也当出席,我要敬卿一杯,以谢前日相助审理公文之劳,哈哈哈哈。”随即捻须大笑起来。
裴该轻轻挣脱对方的手,也只得以淡淡的笑脸相迎:“且待我先送姑母回去安歇,再来讨扰子远的酒吧。”他心里奇怪啊,此人为何前踞而后恭?他究竟是憋着什么坏呢?
程遐确实想憋坏来着,问题那么多天一直就没憋出来。他自视甚高,原本“君子营”中只佩服张宾一人,就连名位相若的徐光,他也未必放在眼中,故而此番肩负副留后的重任,他是大事小情一把抓,几乎忙得都没时间睡觉——比起当年的诸葛孔明来,恐怕也不遑多让。所以了,哪儿还有时间和精力总去给裴该下套儿?
既然已经失败过了两次,好比临阵尝敌,知道对方不是好相与的,那么除非经过长期筹谋,且有了必胜之机,否则程遐不会再轻易出手。等到这次接到洛阳传来的公文,来马场报给支屈六知道,他当然知道支屈六为何会呆在这里,知道裴该必然在场,于是在路上就想,那小人得知晋室覆灭、晋主被擒,他又会做何等表情呢?
所以在汇报的时候,程遐一直偷眼观察裴该的神情,希望能够洞察其颜色,进而窥探其内心。结果大大出乎程遐的意料之外,裴该那是彻底的云淡风轻啊,仿佛完全不关他的事情似的——喂,你数月前还是晋臣,知道都城被克,皇帝被擒,难道就连一丝一毫的哀伤都没有吗?起码你也得露出点儿震惊的表情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