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方席位二十多个,除了沈大将军并代表凉公张骏的张重华和几名行台重臣之外,还有就是此前行台亲自邀请的一些乡贤耆老,如京兆杜彦之流,也都落座于大将军近畔。
张重华作为张骏的嗣子,虽然也见识过不小的大场面,但是因为距离最近沈大将军,心中难免还是存有许多局促。
除了单纯的自惭形秽之外,沈大将军更是就连他父亲都要稍作退避、自甘于后的世道权雄,尽管其人对自己态度尚算和蔼,但他心里也始终绷紧着一根弦,不敢忘形失礼。
入座之后,他向左右稍作观望,待看到左侧距离他三个席位端坐一名长须文士,不免微微错愕。而那中年文士也察觉到张重华略显诧异的目光,便对张重华微微颔首示意。
张重华不敢怠慢,微微侧身拱手为礼,只是心情却实在不平静。那个中年人名为郭荷,秦州略阳人,乃是陇右首屈一指的经学大师,早年因为陇上动荡不宁而避居河西,就连凉州那些向来眼高于顶的豪门大宗对其人都不敢怠慢,礼遇有加,甚至多有子弟出入其人门下,执弟子礼事之。
张氏数代经营河西,对于文教事宜也都极为重视,复礼崇儒,对于郭荷这样一个名重西陲的经学大宗师自然也不敢怠慢,因是屡以殊礼征辟,而郭荷却始终不应,只是避居张掖治学。甚至早年张重华被其父立为嗣子时,还有意想要邀请郭荷前往金城教育子弟,却被郭荷婉拒了。
如此一个大誉加身的经学宗室,哪怕张氏作为河西霸主也都不敢怠慢,若真恃强凌辱,则必败坏士心。可就是这样一个不畏强权、笃静自守的人伦表率,却不知何时离开了河西,如今更是怡然成为沈大将军座上宾客!
想到郭荷对自家多番礼辟敬谢不敏,如今却一反旧态的迎合行台,张重华少年气盛,心中难免有些吃味。片刻后他似有所觉,侧首望向另一侧,却见沈大将军似笑非笑看了他几眼。
那英朗俊美的脸庞上充满了随和与淡然,却让他心弦蓦地一颤,似乎有什么心事被那双清亮的眼睛窥破,忙不迭垂下头去不敢再有什么杂念。
之后沈大将军倒也并没有一味注视他,得于居高临下的便宜,张重华俯瞰下去,才发现下方坐席中也都多有凉边时流,甚至不乏他所熟识的凉土豪宗的家人。
那些人有的也察觉到张重华的注视,却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尴尬与局促,而就是这种淡然,让张重华心底忍不住的向外泛出寒气。眼下的他,阅历尚浅,或还不能详知这些现象究竟意味着什么,但心底却谨记之后返回的时候,一定要向父亲详细汇报。
阔大的殿堂中,不独张重华一人怀揣心事,只是甚少有人表露出来。
伴随着悠扬的乐声,餐食布置完毕后,沈大将军自上首起身执杯首祝,众人也连忙举杯应和,之后便纷纷起箸进餐。最开始几道餐点,多以时鲜为主,或温或凉,品类虽然丰富,总量却不算多。当然众人心思也都不在此,哪怕再贪图口腹之欲的老饕,对此也不会过分关心。
第一道餐持续将近两刻钟,眼见上方的大将军放下杯筷,众人稍作果腹后也都正襟危坐。之后使者再上前撤下杯盏,奉上茗茶、美酒、酪饮、干脯之类。
这会儿乐声也停住,殿中气氛一时肃然。片刻后,殿中便响起沈大将军微笑声:“不怕诸位见笑,我也是一个品性流俗、性喜浮华的寻常人。受于王命以来,历事虽有艰难,但能得于世道贤流共聚尽欢、见此满堂济济,纵然有什么疲惫,也都抛在脑后,胸怀大慰。世道诸乐,能过于此者实在寥寥,不知诸位可有同于此情?”
大将军语气虽然安闲随意,但众人也都不敢贸然开口应和,只作微笑颔首、不失矜持的姿态,又过一会儿,才有京兆杜彦笑语道:“今日盛乐一幕,关中不复久矣。旧年纵有联通乡情的殷望,各有危困焦灼,又哪能得于此欢。今日之乐,譬如朝露、譬如甘霖,道是寻常应有,但我久困之乡众却深知奢侈难得。若无王业复兴,若无大将军雄图仗义,关西之境安能得复此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