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润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心内已是感慨有加,除了他自己,谁都说不清他为了争取这一个机会,困苦了多久,又付出了多少。只是看到旁边那个待他热情和蔼的庾曼之,本是大为振奋的心境,又变得患得患失起来,已经不敢深想自己旧迹被戳破后会遭受对方怎样恼羞成怒的打击。
相对于胡润的复杂心情,桓温感想倒是比较简单。他以前半是丧居,半是羞惭,因而绝迹人前,不拜故友,也就渐渐疏于往来。可是在看到庾曼之和沈哲子待他态度仍是亲善有加,并无疏远,不免感觉到自己以往的想法和做法确是有几分可笑。
这世上欢愉快乐或是相通,得意之时人皆景从,势成呼风唤雨。但悲哀落魄却要自己消受,哪怕是心痛得肝肠寸断,于旁人而言,不过一句闲谈。哪怕是至交良友,也没有为你感同身受的义务。而过分沉湎于悲痛中,不过是落得形单影只,离群索居,独自憔悴而已。
沈哲子倒不知桓温心中感想,其实他虽然归都之后便一直处于忙碌之中,但对桓温的处境艰难也偶有听闻。
虽然他只要轻轻援手,便能让桓温的处境大大改善,并且能让对方感恩戴德。但他终究还是没有那么做,苦难与凄凉,都是人生必不可少的本色。
他也不是生来就有眼前的风光,最初为了免于家业倾覆的危险,冲龄之年便不辞劳远的奔波,为了一个渺茫的希望而奋斗。后来顶着满城的轻慢讥讽,才完成了一次门第和身份的一次跃迁。即便有所善助,那也是他自己所争取来的。
人生或是风光或是凄凉,都是自己品味,实在不必急于与人分享。
所谓万里归来颜愈少,每个人面对生活都是一个斗士,有的人沉湎于失败挫折,或是黯然心灰,裹足不前,或是心境偏激,愤世嫉俗。能够历经风雨苦难,仍能笑对苍生,对生活、对未来充满憧憬,能够保持一个激昂或是恬淡的心境,这才是真正的勇气,强于所谓的匹夫之怒。
他对桓温有这样的信心,或者说如果桓温自己不能走出自己所划定的囚笼,那就不是他所熟知的桓温了。世间苦难之众何其多,他又何必为了一个庸碌之人多费心思。
摘星楼三楼上正有许多世家子弟,三五汇聚,谈笑风生。当沈哲子行到楼上的时候,众人视线转望过来,纷纷颔首示意。也有许多人看到站在沈哲子身后的桓温,不免笑逐颜开,纷纷上前问候。
谯国桓氏眼下虽然不是什么高门显宗,但桓温的父亲桓彝名列江左八达,生前坐镇大郡,死得又是忠贞壮烈。拥有这样的家世,桓温的交际圈子自然也不算低,因而在楼上颇有一些旧识。
胡润跟在桓温身后,神情则要拘束得多。他是第一次涉足到这一类的圈子,虽然席中这些年轻人看起来与普通人也没有什么区别,尤其是全都穿着一样的綀布衫,言笑之间所谈论的也不乏食色话题,一个个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别样雅趣风骨。
但是听到庾曼之介绍这些年轻人各自的家世和身份,胡润却是忍不住惊叹连连。比如尚书令温峤之子温放之,大尚书钟雅之子钟诞等等。这些年轻人实在也没有多出奇,甚至胡润不乏动念若真是武力较技,在场有一个算一个,包括庾曼之在内,都未必是他对手。
但是,这些年轻人各自所掌握的资源,所拥有的基础,却是他一生拍马难及。譬如其中一个不慎显眼的江夏李充,其父早年居任江州便是他家恩主,那时候的胡家在江州也是风光一时,而等到这位李使君病逝,他们胡家家势便一落千丈,乃至于因为早年的作风强硬而被乡人们围攻,最终家业俱毁!
正是因为切身感受到权势给自己带来的压迫,所以在面对这些看似平平无奇的年轻人时候,胡润便免不了倍感约束,言谈都变得不再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