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心神饱受折磨,庾亮早已心力交瘁,更无闲情以维持雅量气度,见沈哲子仍是一副事不关己悠然姿态,他当即便漠然道:“王法于上,名爵礼定,那隐爵隐俸乃是何物?你以此诡言邪说陷我三弟,还道自己无错?”
沈哲子听到这话,神色也绷紧起来,正色道:“庾公请慎言!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圣人亦不言非隐逸之途,庾公系人望掌中书,岂可轻言此道诡邪!”
庾亮听到这话,神色一滞后凝声道:“隐者来去捐俗,超然辞世,得意丘壑之中,自无俗尘侵扰。爵俸褒有功,赏任事,为臣者恪尽职守,爵俸为酬。此二者本属泾渭,向无瓜葛,你却将之混淆,蒙蔽视听,言诱愚民,裹挟成风,已成重祸,还要推诿!”
沈哲子早就预防庾亮前来刁难,岂会被他言语锢住,闻言后便答道:“庾公之查,果如日月皎白之光。如此我倒想请问,何为宅录命籍?何为领户化民?何为大祭酒?何为将军箓?这些善治,难道也是王法礼制所定?”
他所言这几种,皆为时下天师道传道的举措,大祭酒便为一地教首,入人家宅录取籍册,统领民户教化小民。将军箓便是信众人家奉送财货兑换的符箓,类似超市积分券,集此符箓可箓吏依次升为高等道官。沈哲子虽然不信天师道,但光他母亲魏氏寄存在他名下的将军箓便已经让他升至品级颇高的道官。
天师道时下风行,就连庾家都颇多信众,倒也并非信之不疑,只是取一个求福禳灾的心理安慰。但若深查其中一些规划举措,确实是犯禁良多,比如那宅录命籍,便不啻于只有政府才能做的编户齐民。而且天师道所掌握的三吴民众户籍,应比朝廷所掌还要多!
庾亮听到这话后,一时间却是语竭。他本身虽然不谄于道,但若由其口中说出非议天师道的话语来流传于外,却是可大可小的一场风波。因怯于发言,反而不知该如何反驳沈哲子。
见庾亮沉默,沈哲子便继续说道:“所谓隐爵隐俸,初衷之始,绝非敛财而自享,乃是济民于溺亡之善议。”
“侨民南来,家业俱无,人丁离落,无田亩之产,无任事之酬,强横者聚众难驯,卑微者生计难立。纵得一时之济缓,却无长宁之善政,久则生祸。隐爵隐俸,以浮财而置恒产,使民心咸安,或附一时之善欺,绝非诡诈之恶事!”
“以浮财而置恒产?恒产由何而来?我只见到亲亲相结,互为遮蔽,诈取人财!”
庾亮冷哼道,语调却是有些松缓,只因沈哲子言涉天师道之道传,让他对于这个看似虬结的庞然大物忌惮之心稍减。此前他因不知该如何遏止这个隐爵隐俸而一筹莫展,得了沈哲子提醒,天师道如此风靡于世亦能相安无事。但一想到这隐爵隐俸牵涉的庞大返利,则又忍不住头疼。
沈哲子听到这里,却是摆手笑道:“庾公此问,我却难答。我自己尚且年浅不曾治业,又怎会知恒产由何而来。”
他就算早有套路,也绝不会在庾亮面前和盘托出。庾条那个家伙做事虽然不大靠谱,又颇多让人不能接受的怪癖,但性格中总还有一点知恩图报的义气。似庾亮这种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家伙,他是傻了才会对其完全信任。
庾亮闻言又是一愣,旋即便意识到人家已经没有回答自己的义务。
说到底,他今次来沈家寻衅,是因为沈哲子用这隐爵隐俸之议蛊惑了庾条。但人家却并未涉入此事,亦未从中牟利,而且关于这隐爵隐俸又给了一个尚算合理的解释。
他若再纠缠下去,除非直接将这隐爵隐俸冠以阴谋作乱、图谋不轨的罪名,才好进一步去问究沈哲子。否则话讲到这一步,彼此已经没有再深谈下去的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