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静玄已经不大记得当时自己的反应了。狂怒是自然的,羞恼却也有一点,但隐隐之中还有惊异、赞许、骄傲……甚至还掺杂着他如今每每回想都很难说得清楚的情绪。可在当时,他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把那些情绪一一掩藏,随即对儿子拔刀相向。
那是他和刘方圆唯一一次真正的交手。
无论是儿时手把手地教他武艺,还是后来偶尔回金陵时带着几分居高临下教导似的切磋,他全都带着几分散漫,而刘方圆在认真应对的时候,也少了几分拼劲,可这一次,他没有任何保留地狂风骤雨突袭,却硬生生被刘方圆竭尽全力接下。
直到那一刻,他方才有一种非常老套的觉悟——他老了,而他的儿子,已经长大了。
他终究没有一如从前那般轻易击倒自己的儿子,而刘方圆也自然不可能击倒他这个几十年从来没忘了锤炼武艺的父亲。然而,他真正倾注心力教导的亲兵之中,早早就被朝廷掺了沙子,关键时刻起了内讧;而刘方圆却有隐伏在军中的帮手,因此竟是成功夺了他的权。
所用非人,就连儿子也站在了敌人的立场上,刘静玄在最初的愤懑过后,便完全释然了。他本来就是走在刀尖上,罔顾儿女亲人,还有什么理由用孝道来拘束儿子?他做的事情本来就是罔顾袍泽下属,甚至背弃了国家,还怎么能用忠义来约束下属?
而霸州之战的结局,也证明了他隐隐之中的不安并非空穴来风。北燕皇帝终究是死了,死在他根本没有预料到的那一支兵马手下——戴静兰竟然会带兵赶到,竟然会因为想要替他遮掩而痛下杀手。而在此之前,层出不穷的变数更是一度盖过了所谓天衣无缝的谋划。
他平生第一次真正认识到了,什么叫做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刘静玄一度想过一死了之——只要他死了,也许这几年来对武臣渐渐宽容的南吴皇帝能够看在刘方圆立功的份上,能看在戴静兰素来忠贞的份上,对刘家其他人宽宥一些,可越千秋那劈头盖脸的痛斥却终究打消了他这最后一丝妄想。
也许,哪怕在答应北燕皇帝的时候,他心中也存着万分之一的侥幸,希望南吴能有英雄站出来,能够让他看到,这世上终究还存在力挽狂澜。
“老刘,老刘!”
沉思之中的刘静玄恍然惊醒,循声望去,就只见一个裹着大棉袄的老兵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口中大声嚷嚷着,到了他面前后,人就气喘吁吁地把一封信不由分说塞进了他的手里。
“嘿,你家小子又给你来信了!读过书的就是读过书的,儿子都会写字,不像我,家里儿子但凡要写信捎点什么话,还得去求人家读书人,到了我手里我还看不明白,还得央你们这样肚子里有墨水的来念!”
老兵一面唠叨,一面眼巴巴地看着刘静玄拆信,满脸殷羡地说:“你说你明明念过书,干嘛还来戍边当兵呢?还是来这异国他乡……”
“现在不是异国他乡了,昔日的北燕,如今已经尽为我大吴所有!”刘静玄没等人说完,就头也不抬地打断了他的话。
老兵却一点都没把这文官听到会痛斥大逆不道的错漏放在心上,啧了一声就没好气地说:“不是异国他乡,那也一天到晚受人白眼。如果不是你聪明,没多少天就学会了这些北燕人的话,咱们可就惨了!这地方不但苦寒,还靠近那帮女真人的地盘,没准就会要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