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光不知道荣飞什么时候离开了教室,他发现荣飞离开后不放心的出去找,最终在楼顶的露台上找到正在凝视月亮的荣飞。
“很无聊,今年才81年啊。”荣飞低声说。
“无聊?我觉得你变了很多……”
“变是绝对的,不变是相对的。哲学课不是都这样讲吗?我觉得我过去就跟做梦一样。”荣飞笑笑,月光下露出的牙齿格外白。
“快回去做作业吧。”
“不急。我一个人呆一会。”
李建光回去了,他哼着歌,他不感到无聊。他无法晓得以后的日子是什么样的。他不知道的是,再过三十年,用那种泔水喂出来的猪将被叫成绿色食品。他也不知道,他现在每天食用的,被他私下诅咒了无数遍的缺油少肉的饭菜正是后世企盼的绿色生活的一部分。陆英寿自豪地拥有的,被同学羡慕的半块砖收录机很快就成为古董,连同那种容易卡磁头的磁带最终成为收藏家的珍爱了。这个怪圈只有极少极少数人明晓,身处在时间长河中奋力搏杀不至于沉没其中的人们只会向后看,叹息曾经拥有的岁月。谁能透过前方的迷雾看得清梦幻般的未来?
第二节 蝶梦
清冷的月光洒满全身,四周静谧无人。荣飞静静地站在露台上,望着头顶的月亮出神。他记得自己看过庄子的书,也看过庄周梦蝶的故事。现在的感觉就像书中的庄子,不过他没有庄子那样潇洒。他很想跟什么人讲讲自己现在的感觉,很想痛痛快快喊出自己的声音。他激动,迷茫甚至恐惧。
荣飞觉得自己曾做过一个长长的梦,梦里他生活了四十多岁。梦的前半段与现实基本一致:他出生于一个工人家庭,父母亲都是北阳纺织厂的工人,下面还有一个小自己三岁的弟弟。住一间大约15平米的宿舍,宿舍是厂里分配给父母的,平房,没装上下水,也没有暖气。四口人就挤在这间鸽子窝里,随着自己年龄的增大,真有说不出的别扭。他拼命学习,终于考上北阳工业学院这所在市里还算风光的大学。其实他是喜欢学文的,那些拗口的古文对他一点也不枯燥,尤其是古诗词,已经体会出特有的诵读之美。但当时报文科是很丢人的事,会被人说学不会数理化才去死记硬背历史地理。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张昕,她和他是中学同班,刚懂男女之事的他喜欢上了张昕,因为张昕报了理科,他也跟着学了理;因为张昕填了工业学院的志愿,他也跟着来到了工业学院。他们那届考入工业学院共三个人,张昕在化工系,曹俊斌在自动化系,而他则分入了机械系。同在一所大学的,又是曾经的同学,理论上他和张昕有若干可以接近的理由。大一的时候他成功地做到了和张昕交朋友,虽然只是回家时相跟着一块儿走,但已经让他极为幸福。班里的同学都知道他有个漂亮的老同学。他们的关系已经发展到让同学开玩笑的地步,然后张昕突然提出要去他家看看,他不能拒绝。那天他们回去时,母亲上夜班正在睡觉,因为只有一间屋子,所以很尴尬。他似乎知道了张昕的用意,心立即凉了。果然,她不再和他一块儿做任何事,当然都有说得过去的理由。和张昕同寝的赵爱华曾单独对他说,别再找张昕了,她不想跟你来往,难道你看不出来?
梦的后半段就很奇怪了:因张昕的缘故,在学院的后三年他再没有谈恋爱。1984年夏,他毕业于脚下的这所大学,然后分配进入一个军工大厂,他在那个厂子里待了二十年,娶妻生子,日子不穷也不富,日子平淡而无聊。梦境时断时续,清楚的部分连细节都是那么清晰。比如他结婚的那段时间的艰难,父母只给了他1500元的结婚赞助。其余的都要他自己解决。奶奶积攒的金条(爷爷在解放前曾在北阳经营过一片不小的金店)在83年前后被父亲和叔叔分家拿到了手,紧接着就给以做生意为名变卖了。每克金价只有6元。奶奶一提起来就叹气,严重时便流泪。但木已成舟,徒唤奈何了。他成家时,奶奶将她积攒的800元都给了他,为此父亲还很不高兴。
他从一片空白中起步,当过子弟中学的教师,也当过厂长秘书,幸运地升入中层,期间带薪离职在复旦学习了二年国际金融,回厂后长期担任营销部长,最高的职务是分管营销的总经理助理。在那个很大的厂子里,他有很多大学的同学校友,他的境遇算是好的,薪水和灰色收入相比周围都是不错的。他迷上了唱歌,打牌,做着无数心无上进的年轻人做的事。但四十岁后风云突变,因为与新任领导不合,他不顾组织的挽留,妻子和朋友的解劝,辞职到了北京,进入北京现代,他想做老本行营销,但却当了一名工程师,他的工作单位是动力系统部,做着转化韩国技术的工作。重新捡起丢掉的专业,很吃力,也很累,几乎每天加班到深夜。薪酬比原来多了,实际落到手里的并没有增加多少,他和别人合租了一套居室,在什么桥附近。北京的桥是那么多,多的让他都记不住了。后来公司给他提供了一套住房,他要妻子辞职来北京,妻子也答应了。他拼命干活,为了挣更多的钱,他不晓得,钱不是衡量成功的唯一砝码。
梦境里有二个最牵挂的人,也是最清晰的人,一是他的妻子,她叫邢芳,一名平凡但心地极其善良的女人,无怨无悔地陪伴了他二十一年,一场突发的心脏病夺去了她四十三岁的生命。是的,她身体不好,结婚后生了儿子后身体便差了,染上许多慢性病。他没有认真地为妻子张罗着治疗过,邢芳也没有提出过这方面的要求。总是默默地做着家务,努力在他回家时为他端上尽可能丰盛的饭菜,总是将他们共同建设的家收拾的一尘不染。当时儿子远在澳洲留学,她去世时身边竟然没有一个亲人。他赶回家,面对的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他突然觉得,他是那么的对不起她,他做了那么多对不起她的事,她始终没有说,连一句怨恨的话也没有。好像那些事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他面对她毫无知觉的躯体时,他方晓得,她是知道的。她都忍耐了,为了这个家,为了儿子,为了所有她认为应当保护的人。妻子过世后,他在浑浑噩噩中过了一年,学会了酗酒,那天从酒吧出来,漫无目的地闲逛,过街时被一辆鲜红的跑车撞飞,他身在半空中仍清晰地看清那辆深红色跑车和驾驶座上男子惊讶的表情,男子年岁绝对不大,染着一头黄发。他也记得,那是2009年10月30日,星期六,一个细雨飘飞的日子。
除了邢芳,还有就是奶奶。他是在奶奶身边长大的,这点和弟弟荣逸不同。奶奶在他三十岁时去世了,当时他出差不在,身边只有孙媳邢芳。父母,叔叔和婶婶都不在,他们对形同累赘的奶奶一向冷冰冰的,包括奶奶的身后事。他那时不晓事,总在瞎忙,很少关心和陪伴奶奶,每次到奶奶那儿,都不晓得多和奶奶聊聊,聊聊他的往事,他的童年。总以为给奶奶买些水果糕点就是孝顺,总不晓得奶奶真正需要的是什么。等奶奶走了,他才后悔,但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那个奇异的长梦醒来,面对的却是1981年的深秋。他的鼻子由于一个可笑的原因受了伤,做了手术,现在仍隐隐的疼痛。他躺在医院里,病房的窗户透着风,或许本没有风,而是那种不很严密的窗子让他感觉有风。焦黄的天花板上洇湿了一片,像非洲东海岸的地图。卧具很旧了,有一种霉味,让他感到恶心。同病房还有二位病友,他们和他们的陪侍者的衣服似曾相识,那是三十年前的主色调,蓝色和黑色,中山装啊,很久没见了,只有电视里中统或军统的干部才穿这样的服装。不过电视上的人物身上的服装总是挺括的,但眼前的确是皱皱巴巴。哦,那个农民模样的汉子头上还缠有一块灰白的毛巾。他来不及辨别,随即出现的父亲让他惊讶,父亲很年轻,最多四十五岁,没有皱纹,头发也是乌黑的。穿一件灰色的中山装,衣兜里插着一支钢笔。这些场景尚不算十分奇怪,最令他不解的就是父母来看他的时候,因为那完全是三十年前的父亲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