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进笑道:“这里本来就是个兵营啊,阳、高二卫、总督直辖标营,另有天城入卫游击的游兵营,整个阳和堡军官一百八十一人,在籍官兵九千三百二十八人,马骡五千八百九十二匹,除去城里的云林禅院外,整个阳和堡就是一座军事堡垒。这边的情形就是这样,你听……”
说话间,范进闭上眼睛,做出凝神倾听的神态,张舜卿不明所以也学着丈夫的样子去听,片刻之后皱眉道:“打铁的声音叮叮当当的,吵都吵死了,有什么好听的。”
“不,我听的不是打铁的声音,而是胡马嘶鸣,军民哀号,无数冤魂痛哭乞活。这里离鞑虏近在咫尺,每次胡马寇关,此地便少不了生灵涂炭妻离子散。自俺答封贡以来,朝廷与鞑虏再无大战,可是每到秋高马肥之时,这里依旧是干戈不断。说一句最直白的话,这里就是一道挡风的墙,这面墙越高越厚,我们在京师就越感觉不到冷。如今老泰山坐镇中枢,四海升平安居乐业,可是这里每一块城砖上,依旧向外流血。所以这里的氛围注定和京师不同,否则这面墙就没用了。当然,我不是说眼下这样就对,即使是边关,也应张弛有度,搞得这么紧张人就容易冲动,搞不好就会让小事变成大事,让小风波变成龙卷风。郑范溪这样搞法,也算是有他的考量,就是不知道气氛是一直这么紧张,还是现在才如此。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如果长年累月都是这个样子谁受的了?”
张舜卿道:“那退思看来,这座城池的布置是否妥当?”
“初来乍到说不好,我又不懂兵要,硬要说有什么不妥,那就是故意为难郑范溪,不是个做事的态度。只不过粗疏看来,这城里兵戈味道过重,民生则大为不足。一座城里只有一家粮行,如果它关门,大家都买不到粮吃,那是要出大事的。我来之前问过一些人,虽然是急就章,但是起码的情况了解了一下。军人每人每天口粮是一升五合,牲口每天的料豆是三升。这里的士兵就有将近一万人,还有那些军士的家眷父老,总人口近十万。每天的粮食就要近千石,牲口近六千头,料豆每天需两百石。一个月下来,近三万石粮食数千石料豆,光指望仓储是不行的,军队的粮台主要还是从粮行手里采购,我在广东办粮台就做过这差事。再加上百姓的口粮,也是要从粮行购买。只有一家粮行等于泰阿倒持,价格都操纵再粮商手里,百姓心里只怕不会踏实。一旦遇到意外变化,粮商趁机抬价,城池人心惶惶在所难免,于战事就大为不利。”
张舜卿点头道:“相公所言极是,等到私下和郑范溪说一句,也算给他个面子。要是他不懂得进退,再好好敲打他一回。”
范进一笑,“话是这么说,跟他说了未必有用。郑家三代本兵熟悉兵要,论起行军布阵指挥战斗,一个郑范溪顶我十个。何况他是士林前辈,科分辈分远在我之前,板起面孔训我一顿我也只有听着的份,哪敢惹他啊。”
张舜卿蛾眉一挑,凤目里寒光掠过,“借他个胆子也不敢!要是敢欺负我相公,看我不要他的脑袋!”
与大同一样,阳和同样修有巡按察院,地点位于阳和东街,左右分别立有“代天宣化”、“秉宪维风”的石牌坊。边地官衙不同江南,建筑不够精美细致,但是胜在宏伟兼顾,衙门的墙壁又高又厚居然是包砖而非夯土,让范进怀疑修建衙门时是不是考虑过一旦城墙失守,指挥官带着士兵依托衙门为据点继续抵抗。
范进来之前给郑洛发了公事,场面上的招待自然不会欠缺。衙门里做了清扫粉刷很是干净整洁,该预备的东西也都余蓓齐全,但是人在里面总感觉别扭,总结起来就是:不适合女性居住。
这座衙门就像是这座城池一样,充满了铁血风味,对于女性并不友好。在房间里挂着宝剑,在门房里还能发现盾牌和腰刀,又储存了弓箭,似乎是用来武装范进的长随,却没有什么家具。范进的房间也就是床铺和两个傻大笨粗的躺柜,就像是个老旧的招待所。床铺坚固但硬的要死,屋子里也弥漫着城里特有的粪臭味,没有半点生活情趣。
好在张舜卿早有准备,出行时不但带了大批被褥行李,还有两辆大车专门用来装小摆件。夏荷不光嘴皮子不饶人手脚也利索,收拾房间摆放各式陈设,又用熏香除臭,梁盼弟与郑婵帮衬着,没用半个时辰就布置的和大同的房间不相上下。可是随即郑婵又叫嚷起来:
“这厨房怎么做饭啊?少油没酱,老爷可别再点菜了,我能把饭做熟,可是菜上就有什么吃什么,你要是讲究我就没辙了。”
张舜卿阴沉着脸在房间里转了几圈,脸上泛起一丝冷笑,“好个郑范溪,这是故意轰我呢!好大的胆子!”
范进道:“好在大同离得不远,那里什么都有,娘子想要什么我吩咐人去大同采办就是。”
“我什么都不要。郑范溪这是摆个下马威出来给咱们看,我不能落了相公的面子。不就是吃苦么?我不怕。再苦也苦不过在天花庄里那几天,再说有相公在我身边,我也不觉得辛苦。就是跟你来那几个,这下都要受委屈了。我不曾预备她们使用的东西,这里的环境她们住不惯。回头我让夏荷去问问,她们需要什么开张单子,咱们派人去买。郑范溪如此相待,若是不好好敲打他几下,还真以为这宣大是他的天下了?笑话!先礼后兵,你且去见他一见,算是行客拜坐客,面子上的事我们做足,至于将来怎么做事……路是自己走的,他自己要找麻烦,也不怪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