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不合适的?儿子费了这么大力气走出来,就是为了这辈子不回去。娘如今是天子特旨加贲三品诰命,若是回了家乡,咱们南海的父母官也要对您毕恭毕敬,有事拜见得先上名刺,还得看您耐烦不耐烦见他。这身衣裳头面,是您应有的体面。虽然张家千金身份非同寻常,但总归是您的儿媳,该怎么对待就怎么对待,自古都是儿媳怕阿姑,没有颠倒的道理。再说这段日子舜卿总来家里走动,对您不是很恭敬么?怕她作甚?”
范母叹了口气,手刚一伸出去,胡大姐已经利落地把水烟递过去。“要说恭敬,大小姐对我这个乡下老婆子倒是恭敬得很,就差直接叫阿姑了。比着两家身份,人家对我可以说是天高地厚,我若是再说出她得不好,那便是没有良心。可娘跟你说句实话,从她来的第一天开始,娘心里就怕。”
房间里一片寂静,过了好一阵,范母才继续道:“她没什么毛病,人漂亮,家室又好,自己又能经营家业,娘看得出来,自打她到了家里,咱家才有几分模样。有这么个内助,家里才会兴旺。可越是如此娘越害怕,怕我儿受她的气,又怕我儿吃了她的连累。咱们庄户人家不懂大道理,只知道这花开得再艳,也有谢的那天。站得越高,摔得越狠。娘就怕有朝一日这大房子好衣裳,还有那么多下人、牲口全都没了,就像做梦似的,一睁眼就又回了乡下种地过苦日子。不怕你们笑我,娘如今已经回不去了,再让我过土里刨食的日子已经过不得。”
范进道:“娘尽管放心,儿子同样回不去,过那种日子还不如杀了我。所以我肯定不会让咱家再受穷受罪,这辈子我们绝不会再回去受苦!”
范母点点头,又笑了两声,“人老了,就是糊涂了,大喜的日子怎么说起这些了。既然你们说我这衣裳好看,那我就穿着。大姐,扶我去佛堂,我得给进仔的爹烧炷香,明天大家都吃酒席,他也不能受委屈。等过些日子,我找个大小姐高兴的当子跟她提一句,家里做几个菜,给你个名分。这些年你在家里不容易,不能让你受屈。”
“阿姑……我不委屈的。”胡大姐低着头,小心地搀扶起范母,鼻子酸酸的,眼泪似乎要流出来。她的样子已经与范庄时大为不同,曾经的烂红眼角以及腿上的疮,都在名医妙手之下得到治疗,营养跟得上,发如墨染肤色红润,加上妇人的丰腴,如今的胡大姐在范庄那种地方,足以称得上女神,但是在京师里就不出色。
不要说比张舜卿,就是张舜卿身边带的丫头也多有不及。而且她始终学不会打扮,依旧是范庄时的样子,生活的改变对她而言没有多少影响,每月的月规钱都偷偷存起来。听老人们讲过太多大户人家突然败落衣食无着的故事,如果有这么一笔钱在,就能救命。
听着范母说话,胡大姐不停地提醒着自己不能哭,大喜的日子自己一哭,会败了进哥兴致,他会生气的。从进哥考中功名的时候,自己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屠户的女儿怎么可以嫁给大老爷,这是办不到的事。只要进哥好,自己就该高兴才对。何况张大小姐对自己恩重如山,帮自己治好了病,还给家乡写了书信,让广东官府照顾一下自己的爹爹。那么美丽的女子,美到让自己不敢直视的地步,和进哥正是天生一对,自己应该为他们高兴才对,为什么想哭……实在是自己太坏了。
在乡下生活的一幕幕情景,不停地闪现在脑海里。至今为止不会耕田的乡下书生,能看懂书信,知道如何断句的文曲星,有些木讷不敢与人争斗的书呆子,斗倒了洪家的铁头娃……若干形象在脑海里出现,却重合不在一起。
胡大姐总觉得,自己的进哥不是一个人,现在这个春风得意做了大老爷的进哥,与自己愿意为他付出一些的男孩不一样。身体还是那个身体,但是灵魂里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同。
当然,这话她只能放在心里不会说出来。自己已经把一切都给了他,只要他好自己就开心。将来不管过什么样的日子,自己都认了。有或者没有名分,她都不在乎。回头偷着去看了一眼范进,后者朝她点点头,胡大姐的心里便觉得异常满足。哪怕明知这个男人稍后就要去拥抱另一个女子,但只要肯看她一眼,就足够了。
等到母亲离开房间,范进才跟着离开房屋,举头望天。明月当空,月光如洗,明月之下,一道人影出现在范家屋顶之上,抱膝而坐,手中还拿着什么东西,不时往嘴边送。范进摇摇头,低声叹了口气,随即后退几步,将衣服下摆撩起,加速前冲跳起,两年来从未间断习武,加上有凤鸣岐这种当世大高手指点,如今的范进若入江湖亦可算做一流高手,上房这种事倒是难不住他。
夜风送来浓浓酒香,一身素衣的佳人对月而饮,口内轻轻哼唱着腔调古怪的小曲,仔细听来,正是“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
因为范进喜欢京剧的缘故,家里的女人为了讨他欢喜或是受他影响,或多或少也都在学习京剧演唱。薛五资质最好,唱青衣已经有模有样;胡大姐害羞,杀了她也不敢在人前开口,敢唱却又带着浓重广东口音还有些荒腔走板的就只有梁盼弟了。
范进笑道:“这是哪来的小娘子?这么晚不回家,是不是寂寞需要人陪啊?”
一只早就喝光的空酒壶丢过来,被范进随手接住,梁盼弟虎着脸道:“衰仔,都做官的人了,说话还是这么口无遮拦,让别人听到以为你是个轻浮浪子对你名声不好。别以为要做宰相女婿我就不敢打你,敢胡闹当心挨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