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进的手指在算盘珠子上轻轻摩挲了片刻,随即便用力拨打起来,房间里劈啪之声大做。宋氏拨打算盘,如同高手调弄琵琶,大珠小珠落玉盘。范进则是典型的男儿风格,短而急促,每一下都极响亮,速度也快,但不追求韵律。
“夫人看看,这么一算下来,你的帐面就不平了。我承认做帐的人是个高手,设计了很多陷阱,让人乍一看如同五里雾,但是想要瞒过本官,手段还有点欠缺。做地方官的要是拨拉不明白算盘珠,算不明白钱粮完课,那是要丢纱帽的。”
这年月的记账法还相对落后,龙门帐也就是刚出个雏形。范进前世管理京剧团财务时,是学过现代记账方法的。这种技术上的差异,让老手艺也失去了效力。
那一声声算盘,就像是一记记窝心炮,砸的宋氏花容失色,每响一声,她的心就像是被谁拨弄一下,莫名地一突。忽然,她用手盖住了范进的手:
“大老爷当真是文武双全,连算盘珠子也拨的这么好,蝉妹好福分,遇了您这样的相公。即便是个小,也胜过不知多少大妇。女人这辈子图个什么,不就是吃穿不愁,外加有个可心的相公。她的运道比我好多了,我这每天忙里忙外,操心这个操心那个,哪处不到,都有人在背后说闲话嚼舌头,里外不落好不说,有什么场面都得我一个妇道人家顶雷。我要是也能遇到大老爷这样靠得住的男人,死也值了。大老爷如今这时候,我们何必谈些金银帐,太杀风景了。我们……说点别的。”
她那白皙而多肉的手紧抓住范进的手,呼吸渐渐急促,脸如血红,身体在轻微的发抖。看得出,她做这事并不是行家,没有平日那种淡定从容,显得很局促。但终究是个有决断的妇人,不像少女那样羞怯。
范进乃是脂粉班首,何以不知此时手段。他并没有挣扎,只轻轻说了句,“夫人,您妨碍我打算盘了。咱们还有一笔账没算清。”
宋氏平日的爽利劲头,此时都已经消失个干净。呼吸越来越急,说话几不成句,再看她额头上那一层层香汗,范进可以肯定,不管她平时表现得如何豪放,事实上除了杨世达,自己是唯一一个与她如此亲近过的人物。眼下的妇人正处在一个自我矛盾状态里,她不是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而是不知道该不该那么做,那么做又是否值得。
“夫人,您这样子很辛苦,我看……还是放下吧。让杨兄来和我谈,我们仔细聊聊。再不行,就请杨老爷子来谈,他毕竟是一家之主,不该让你个儿媳妇出来遮风挡雨。”
“且慢!”
范进想要挣脱开,不想宋氏反倒是握得更紧了。“阿翁身体不好,这事不能让他知道。相公这人志大才疏,跟他说,只怕是说不明白的。全家上下几百人,全都指望我来护持,您若是对他们一说,这个家就该散了。维持局面这是当家媳妇应该负的责任,几位叔伯小姐都想过挥金似土不劳心劳力的好生活,就得出来有人出来顶大梁。妾身愿意顶这个大梁……我是自愿的。”
她说完这番话,已是汗出如浆,目光迷离。
“大老爷,您说的是对的,这确实是一本假帐薄。至于那真帐薄,您不能看,至少今个不能看。今天是阿姑六十整寿,全家上下都高兴着,您这个时候看了真帐,不是要她的命?这个家里有几百个仆人江宁城城里我们有几千个工人、伙计,如果他们失去了饭碗,他们和他们的家人都会变成乞丐流民,这对于范大老爷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吧?”
“哦?夫人是在威胁本官么?”范进的声音冷漠严肃,那被宋氏握着的手,摆脱了宋氏掌握,在临分别时又在宋氏掌心轻轻划了一下。宋氏的身子一个机灵,就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连声音也一阵颤抖。
“不……不敢的。妾身是小老百姓,怎么敢威胁大老爷。我只是在哀求您,求您发发慈悲,至少过了今天再说。容咱们想一个办法,别让事情变得太糟糕。全家上下这么多条人命,就在您一念之间,只要您肯高抬贵手……小妇人什么都听老爷的,让做什么……便做什么。”
香风扑鼻而来,范进知道,此时如果想要讨些便宜,这女人肯定不会拒绝。但是他摇头道:“夫人,你误会了,范某不是冯邦宁。我只是真心想帮你们。杨家这个样子是不行的,就算过得了初一,也难过十五。那些真帐薄我不看,也能猜出个七八分,你们家这样是撑不了多久的。为了一艘注定要沉的船,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又值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