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舜卿在心底呐喊着,原本平稳的气血,在这一刻又再度沸腾起来。她自然知道父亲的权势与威风是何等可怕,即便是部堂大员在父亲面前一如小吏一样唯唯诺诺,不敢有丝毫违拗,何况区区一个中试举人。新科会元这种身份在民间固然高不可攀,可是在帝国宰辅面前,也算不得什么。
范进如果得罪父亲,甚至不用首辅说话,下面自然有人会让范进身败名裂,失去所有的一切。在这个时候屈服或退缩并不丢人,最多算是人之常情而已。毕竟婚姻不是两个人的事,而是两个家庭的结合,海誓山盟情深似海,也敌不过现实的压力,何况是这足以颉颃君王的人物,他的意志谁又能真的违抗。
范进的声音响起,语气与方才一样,不卑不亢。
“学生多谢相爷夸奖,只是您老人家是在是谬赞了。学生不是聪明人,也从不认为天下人都不及我。每每想来,其实学生总觉得自己是个愚人。从读书到做事,学生都有一个愚人才有的毛病,认死理,喜欢一条路跑到黑。当年塾师不只一次说过,学生这样早晚会碰个头破血流,可是学生却认为即使南墙撞破,也不能更易初心。”
“以卵击石,碎的不会是石头。人去撞墙,吃亏的也一定是人。”
“从结果上看是这样,但若是因为怕撞墙就退让,便失去了本心。反不如朝着墙撞过去,求个问心无愧。我们广东人这种脾性的很多,有一句土话,顶硬上,就是说的我们这种性子了。”
张居正未置可否,而是略停顿了片刻,“范进,你应该知道,会试名次并不能决定前程,真正决定前途的,还是在殿试。而殿试之中,又以一甲最为尊贵。伦迂冈是你的同乡,他便是连中三元,人称为佳话。每一个举子,最终的想法都是中状元入翰林院,你也不该例外吧。”
范进一笑,“当日李文正十八岁入翰林院,结果在翰林院里一待十八年,人送绰号李十八。学生现在的年纪比文正公还大一些,若是也在翰林院蹉跎二十年,亦未见得是何幸事。不管为京官还是做亲民,总归是为国出力,为天家分忧,范某于名次之事,并不放在心上。”
张居正哼了一声,“哦?你果真如此想么?当今天下人皆愿做京官耻于外放,以你的才学,若是放你到个地方州县做亲民官,十数年后,今日一干名次不如你的同窗位分反在你之上。见面之后,你要对他们行下官礼,磕头跪拜,你也无所怨?”
“不管官位高低,都是圣人门下。学生不管他人,自己的心里,委实是没什么怨字可言的。”
张居正面无表情道:“好,你这话我记下了,希望你这是肺腑之言,他日不要后悔。你回去之后不要随便乱跑,把你所说商道一事,写一个说贴上来,老夫会派人去拿。至于你自己……好自为之。”
两人的谈话结束,阿古丽拉着张舜卿悄悄转向内宅,张舜卿浑浑噩噩地随着阿古丽走着,脑海里却是一片混沌。
自己没有看错人,退思对我的情意堪比金石,即便是状元位分也难动分毫。可是父亲的话,却也表明了他的态度,他根本不会同意这门婚事。退思这种坚持的意义到底有多少,最后的结果又会是什么?一则喜一则忧,诸般心思搅在一处,这位素来有谋的大小姐,这时也已经乱了方寸。
等上了楼,她挥手道:“阿古丽你下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会。”
“大小姐,你先冷静一下,听我把话说完。你一定是在难过对不对?可是我觉得你应该高兴,毕竟范公子并没有背叛你们的爱情,在老爷的考验面前,他坚持住了。你应该知道,这有多难。”
“我当然知道这有多难,可是有意义么?”张舜卿摇头道:“老爷那里不肯点头,即便我二人情比金坚,老爷那里存心作梗,又有何用?你看看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样子,简直就像上辈子有仇,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老爷对退思成见如此之深。他的才学谋略,放眼府中,哪个幕僚能及他?可是老爷偏就看他不顺心意,这让我怎么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