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进柔声道:“银子?这有什么张不开口的,你进哥儿现在不比过去,在城里可以赚钱的。当初我穷的时候,你帮了我这么多,现在我可以赚银子,帮帮你不是应该的么?说说看,到底什么事用银子,又要用多少。”

见他的态度很诚恳,胡大姐儿的心里莫名一甜。她本就是一个容易于满足的女子,认定范进是天上的神仙,自己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之后,这颗心本已经枯萎若死,可听到这三两句好话,便重又恢复了活力。本已经断去的念想,渐渐复苏,偷眼看范进的当口,心就又跳的格外厉害,气也喘得分外急。

“是……是阿爹,被乡里派了采办役,要爹去东莞采办香料,说是皇帝爷爷要用。你是知道的,这种差派到谁头上,谁就一定会倾家荡产。爹托了好多人出来说话,可是就没人肯通融,最后衙门里说,要先送十两银子进去疏通关系,才肯谈接下来的事。可是十两啊……前面进哥给的五十两,爹还要预备着还给张家,不能动一文。为了弟弟的事,已经把能借的钱都借遍了,现在拼了命,也不过凑出二两。我只好向三姐来想想办法,看看三姐能不能帮我了。”

“十两银子是小事,不用三姐出面,我就可以拿给你。但是……事不能这么办。”

范进这么一说,胡大姐儿的脸色又有些发白,手指用力地绞在一起,紧低着头道:“我知道……不该找进哥儿开口的,五十两已经很多了,哪里还能再借。再说阿爹平时对进哥儿也不恭敬,可是……可是他毕竟是我爹。就当我朝进哥儿借,将来当牛做马,我也会还给进哥儿的。”

“不是银子的事,而是事情不能这么个办法。我记得去年前年的采办役,都是直接派下来的银子,这回居然改成了派力差,这里面有蹊跷。衙门好比无底洞,你扔多少银子进去,也不会听到半点动静。十两只是个开始,如果将来它再要,又该怎么办?更有甚者,如果衙门里的人故意设局,在胡老爹送银子的时候抓人,拿住他打点关节的证据,不等于是把刀把子递到人家手里,想怎么斩我们,就怎么斩我们?”

胡大姐儿被范进说的心里阵阵发毛,脸色连变几变,“不……不会那样吧?人们不是说,衙役只要拿到了钱,就不会为难人么?”

“十两银子,这是狮子大开口,你想想看,就算没有你弟弟的事,你家里又哪里去拿十两?衙役要钱不假,但都会量力而行,故意提一个你根本没法达到的数字,其用心自然不只是要钱,而是挖坑。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坑要对付的人:是我。”

胡大姐儿越听越是迷糊,本以为是自己家倒霉,摊上了采办役,可是听范进说来,这竟是一个陷阱。出于对父亲以及范进的关心,她连忙问道:“他们……他们要怎么对付进哥儿?又是谁这么坏,设这种陷阱来害人?”

“还能有谁?当然是咱们的洪总甲了。老东西,我本来想将来收拾他,没想到他自己主动挑衅送死,那就别怪我对他不客气!”

梁盼弟这时也回到了屋里招呼大姐儿,听到这事,初时只想着拿银子,但是听到范进说是针对他的阴谋,便也感觉很是不解。她想不通,针对胡屠户的阴谋,又怎么会和范进产生关系。

两个女人都以关切的目光看过来,范进也就拿扇子在桌上比画着,讲着自己的看法。

大明朝的税收如果只看纸面数据,并不算高到离谱,至少对百姓来说,交够租之后的盈余,绝对可以过活。但是基层百姓挣扎求生的事实,又与纸面上的计算相矛盾。大批百姓宁可卖身为奴投靠举人、进士,其所承担的地租,往往比官府地租更高。这当然不是那些百姓自身的智力缺陷,而是他们要躲避的其实并不是税,而是役。比起税来,役才是真正能让一个殷实人家一夜破产的罪魁祸首。

像是之前在金沙乡征的夫子,这次的采办役,无一例外,都在赋役的范围之内。东莞、香山一带,以出产香料闻名,香山以香料而得名为县,东莞寮步的香市与广州的花市、罗浮的药市、合浦的珠市并称“广东四大市”,莞香也是广州极重要的出口产品。

京城内廷以及王公贵胄的府邸,同样离不开上好香料支应,每年的莞香采办,都是广东市舶司提举太监一项重要工作。

从制度上,承担莞香采购业务的都应是衙役,但大明立国时的制度影响,让百姓和衙役之间的区分很是模糊。按洪武制,衙役本身也是役的一部分。没有工食银子,连口粮也要自备,每个县的青壮年,轮流担任该县衙役。

这样的制度当然推行不下去,到了眼下,衙役早就变成了父死子继的世袭职位,可是衙役与百姓不分这条,却被胥吏利用起来,成为了盘剥百姓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