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徐平连连摇头:“雄州张太尉,当日在枢府,宪台以其生有异相而攻之不己,赶出京城犹不罢休。苏绅是我姻家,我也要说,就是他与孔道辅,一唱一和,用这些鬼把戏逐大臣。把御史台的御史当作吓官员的小鬼,他自己做阎王,让御史台变成了个阎王殿!现在贾昌朝为御史,有样学样,不讲道理,鬼气森森!”
张载和刘敞几个人忍住笑,不敢吭声。他们在西北跟着徐平不短的时间,还没有听过徐平发牢骚,今天徐平终于是没有忍住。
徐平讲政治原则,对御史台的人事和事务不干涉,不过问,牢骚还是要发的。没有哪个御史来触徐平的霉头,这些日子,他们主要针对陈执中和程琳。陈执中治家不严,程琳好贪小财,都有些小把柄。赵祯几次把御史的弹劾奏章交给徐平,都被徐平以御史不当探官员隐私为由,压了下来。御史台是秉制度查官员,不是东家长西家短的长舌妇,好好做本份的事。这帮御史就有这个毛病,自以为跟商时的巫一样,是用天命查皇帝和百官,人人都该听他们的。实际上人人心里有小鬼,不讲道理,哪来的天命。
徐平烦得不行,赵祯也烦。弹劾官员,没有道理徐平可以置之不理。规谏皇帝,赵祯不理不行,他们会一直缠着不放的。到了大名府,赵祯颇有些乐不思蜀的意思,在这里是徐平说了算,没有那些烦心事。对赵祯的私事,徐平基本不闻不问,放任自流。
赵祯曾经问徐平,为什么不跟其他官员一样死盯着他,是不是怕赵祯把他换了。徐平告诉赵祯,官员严格要求是因为在做公事,皇帝于国家则公私不分,这是制度上就这么定的。正因为公私不分,皇帝与百姓就有了交集,皇帝既有官的一面,也有民的一面。皇帝在政权里的地位,有一部分就是代表百姓,来监官的。另一部分,则是与官为一体来治理天下。如此一来,对皇帝的要求就只能位于官员和百姓之间,比官员松理所应当。赵祯深以为然,对天天规谏他鸡毛蒜皮小事的台谏官员,更加烦得不行。只是政权中每个人都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赵祯烦归烦,还是要老老实实听着。
徐平只是要天下有个道理在,这宰相做不做,他已经不在意了。
第102章 何以道理最大?
说到这里,徐平对林照和岑希辰道:“不只是御史台,以前的禁军也是阎王殿。人人都有一套鬼心思,除了钱,不知道为什么而战。为什么老有人讲将要专权?就是要让他们做阎王,来镇小鬼。不把士卒当鬼看了,真真正正当作人,也就不需要阎王了。”
林照和岑希辰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对于心中的鬼鬼神神,并没有深刻认识。
徐平又对张载道:“周失天下之德,殷商的那些巫啊鬼啊,就又都出来了。等到汉以天命立天下之德,以大镜悬天,照散人心中的鬼。汉的天命不再,鬼又从心里出来。是以我们每一个人,从一生下来,心中便有无数小鬼。初为学,都是在遍地鬼中,想成神。”
“啊——”张载吃了一惊,不由吓一跳。他从徐平初到西北,便就参军从政,跟徐平接触得多。徐平为人随和,特别是最近一年来说话随性,周围的人慢慢也就习惯了。跟徐平在一起不用战战兢兢,想说什么说什么,不用装模作样,装模作样没用。
徐平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你说,这是不是要成神?不是鬼,想成神做什么?神只能镇鬼,对人又没有用处。”
张载想了一会,点了点头道:“此四句话虽然不知何人所说,但却深得我心!相公一说,仔细想来,这种心思确实有成神的意思。”
“就是啊,既得你心,说明你也有这个想法。有这个想法,就是因为心中有鬼。自己心中有鬼,则可知人人心中有鬼,于是欲成神而镇天下人心中之鬼。子厚,我们求学,就是杀心鬼,求真人。当然,心鬼不除,都是欲要成神。我告诉你,君子求学,杀心鬼后当向人的那一边走,万莫要朝着成神的那一步走。不然到最后,就是巫,装神弄鬼,于自己有害,于天下有害。怎么向人去?就是一边学,一边时时与百姓一起,听民声,知民意。”
刘敞道:“相公让我们这些新进士,删修小曲、杂剧,莫不是欲我们求真人?”
徐平点头,拍了拍刘敞的肩膀:“不错,这样想就对了。本届进士,你们这些人于学问最有前途,所以才挑出来做这件事,做学问不要走到邪路上去。世人求学,学到了些知识便就以为自己比别人强了,看不如自己的就瞧不起。朝廷若是再隆之以礼遇,就更加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要跟周边愚民分开。什么东西跟百姓一样,便就觉得受了屈辱。就是拿自己当神了么,别人只有被自己教导的份。要别人膜拜,一有不敬,便勃然大怒,说是不尊重文人,这世间还有救吗?这就是求学走上了邪路。朝廷再遂他们心意,那就心鬼显露于外,装神弄鬼,把人世间变成了鬼世界。做官的,不再想治天下了,一心做阎王,镇世间小鬼。你们说,学问做到这一步,天下还有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