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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谈判最关键的显然是第三条,即宋有没有侵契丹的疆界。徐平是不认的,自己是从党项人手里接收的地盘,党项人没有攻丰州,自己就宁愿放着一座空城在那里,也不出兵去攻。说到底,《澶州誓约》约束的是宋和契丹的边界,管不到跟党项的边界来。至于把党项算成大宋地盘,更是无稽之谈,因为契丹比大宋更早承认了党项的独立,这本就是契丹对不起大宋的地方。至于三十万两匹绢银的岁币,因为在《誓约》中用的名义是军旅之费,这次打过,军旅之费也要重新算过了。

原则是这个原则,但两国谈判不是流氓讲数,很多话不能讲得很直白,不然纵然达到效果也会遗后人笑。来此之前,徐平和范仲淹已经商量过多次,今夜只是查遗被缺罢了。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自入宦海,这句话徐平讲了无数次。潜移默化之下,开始影响到了朝廷中的官员。事情做计划,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要进行演习,事后进行总结,已经成了很多官员的习惯。范仲淹是慢慢接受这一点的,不只是在军事上开始接受徐平的思想和做法,在具体做事的程序上也在改变。

两人多次商讨,既是在对明日的谈判做计划,也是在进行演习。有人出主意,另一个人便从对方的立场进行讨论,每一个细节都经过了数次讨论。

夜已经深了,徐平和范仲淹再次确认了两人的想法,饮了一杯酒,各自坐在帐里闭目沉思。仗打到现在,要把得到的利益固定下来,明天的谈判和接下来的战事一样重要。

沉思了一会,徐平起身,走到帐外,默默看着月光下高大的青冢。

一个人的功业是要由后人评说的,好与坏,功与过,自己只是一个参与者,而不是评判者。随着党项的灭亡,西北出现了新局面,从河西到西域再无强敌。在东面与契丹对峙的同时,宋朝有了一个向西开拓,再次像汉唐一样控制西域的机会。

朝中没有人能够抵抗住这个诱惑,从皇帝赵祯,到众大臣,目光实际上都盯在了河西数郡上。迫不及待地要与契丹定下边界,便就是为了集中全力向西开拓。

后人对自己功业的评说,对徐平等大臣来说是谥号,对赵祯来说就是庙号。什么样的谥号和庙号好?《谥书》当然分了三六九等,不过自汉朝建立这套系统已经千年,谥号和庙号已经与人挂钩。曾经那些伟大的帝王用过的庙号,对于皇帝来说就是好庙号,大臣的谥号也是一样的道理。《谥书》只是一个原则,真正的美谥其实来自于前人,来自于自己的功业可以与前人相比,从而得到了同样的美谥。

两汉数百年,得到庙号的皇帝不过了了数人而已。刘邦的汉太祖,文帝的汉太宗,后世已经成了开国和继位者的专属,即祖有功而宗有德,以功德立国,后面的皇帝就不能再想了。其他的美谥,无非是汉武帝的世宗,汉宣帝的中宗,再加上光武帝的世祖和照烈帝的烈祖而已。赵祯对这一套熟悉无比,没有机会他不敢想,现在机会来了,他当然也要搏一个美谥留给自己。开拓西域成功,就可以勉强当得起一个中宗,如果能够收复幽燕,当个世宗就名实相符了。至于历史上得到的仁宗,因为后主刘禅被人追谥的就是仁宗,显然不是一个美谥。人到了一个地步,对于功业的渴望,会超越一切。

眼前的这座青冢,便是在汉宣帝东征西讨,降匈奴、破西羌,囊括西域之后,帝国无法再延续其辉煌,而只能派一个弱女子去和亲。而且让王昭君一世留在北地,从胡俗,终身没有再返中原。国力强盛起来,去压服四夷或许并不困难,但能够延续这种辉煌,最大程度地解决掉子孙后世的隐患,才是最艰难的。

在这个年代,人们对汉朝功业的向往是徐平前世所无法想象的,或许那个时候欧洲人对罗马的感情才勉强可比吧。不只是在宋朝如此,契丹也是同样如此。契丹两姓,后族萧姓便就是追慕汉丞相萧何,而耶律氏的汉姓则是刘,取的是汉朝国姓。

这座青冢让徐平生出无限感慨,便是因为这个弱女子和亲胡地,是西汉强盛与衰落分界的一个象征。自己或许能帮着赵祯实现超越汉武帝的功业,甚至在文治上还可超越,但能够坚持多久呢?总不能靠着过几十年出个中宗,百年数百年出个世祖、烈祖吧。更何况最后一个烈祖还失败了,一生最辉煌的时候便是偏安一隅。

从自己所知道的千年历史中挑一套制度出来,套到这个时代的头上显然是没有什么用处的。这种做法要是有用,他前世数百个国家,有着成套的制度可以学习,每一个细节都能够参考,做出点名堂来的国家有几个?大多数都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只有那些没有办法的弱者,才不得不去邯郸学步。真正能够搞出名堂来的,无不是从别人那里学一些,结合自己的实际创制一些,最后自成一番天地。他的前世如此,这个世界依然是如此,未来永远是未知的。

一个国家的历史,是由无数细节最终催生而成,同样的历史事件发生在这里,就不会在另一个地方上演一模一样的事情。历史上的英国出现了“羊吃人”,出现了大宪章,那么在宋朝便就绝对不会出现。美国出现了大庄园和工商业的对立,出现了南北战争,在宋朝就绝对不会有。法国发生了大革命,宋朝同样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沙俄出现了彼德大帝的改良,最终形成了一个二元对立的国家,宋朝便就不会如此。同样的条件之下,面对同样的困难,在不同的地方必然会催生出不同的事件,这是辨证法的基本认识。简单类比,就犯了机械主义的错误。具体的历史事件,对徐平其实没有多少参考作用,有价值的是前世所学中,对这些事件发生原因的解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