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6页

放开亲兵的衣领,许怀德拍了拍他的肩膀,理顺他的衣襟,沉声道:“唯今只有依徐都护军令而行这一条路,不只是我自己,全军性命皆系于此。一切遵令而行,才是救我,救全军的办法。你随我多年,我待你不薄,你也尽心尽力为我做事。今日依着军中刑律认真用杖,便是救我。如果此次能够按程限占住清远军,我侥幸不死,一世视你为家人!”

太祖代周,在军中笼络人心建立势力的办法之一就是义结十兄弟。是以大宋立国,严禁军中结社,结拜兄弟,更加不允许认义父义子。上阵可以父子兵,亲兄弟,但结拜义兄弟、认义父子就是死罪,一旦暴露立斩不饶。在宋朝,除非跟官面上完全不沾边,不然结拜兄弟几乎等同于造反。今天许怀德已经有些犯禁,可想而知他的压力多大。

亲兵抹了抹眼泪,听了这句话,知道许怀德的心里,已经对违反徐平军令的后果怕到了骨子里。重重点了点,依然抽泣不停,还是弯腰拾起了竹杖。

手持竹杖,亲兵向许怀德深施一礼,直起身来,口中道:“小的万死!大军违了都护程限,有违都护节度,请大帅受刑!”

许怀德重重点了点头,把衣服又向下褪了褪,重新趴在了甘昭吉面前。

此时尚是初春,夜里天气寒冷。许怀德褪了衣服,结果夹夹杂杂过了这么长时间,此时背后满是鸡皮,已经冻得狠了。

亲兵举起竹杖,眼中含泪,高高举了起来,重重打在许怀德的背上。甘昭吉就坐在一边看着,许怀德已经说得如此明白,亲兵不敢循私,每一下都沉重无比。

许怀德紧紧咬牙,默默忍受,一声不吭。从军数十年,许怀德也是凭着弓马武艺起来的,贪生怕死是贪生怕死,没有退路的时候,这点狠劲还是有的。

结结实实打完三十杖,许怀德趴在地上对甘昭吉道:“请承受上前验刑,日后都护面前有交待!天气寒冷,我虽能忍受,只怕日后落下暗疾!”

这个场面,甘昭吉也有些动容。起身上前看过,口中道:“刑已验过,日后我自会向都护禀报!大帅快快请起,寻军医要些药来用了,不要因刑成伤!”

许怀德起身,心中苦笑。他怎么敢去找军医?今天到这里来领刑,除了随身带的这个亲兵,他再不敢让一个人知道。金创药他早就备下了,只能等到回去让亲兵给自己擦。

越临近清远军,军中的人心越是不稳,现在一点就炸。自己所统的大军,既怕去攻这种党项必然重兵把守的重地,更怕违犯了徐平军令的严重后果,现在有的人精神已经接近崩溃。带着这种大军作战,许怀德是两头害怕,已经很多天夜里不敢合眼了。

靠着严刑重典、森严的阶级法建立起来的军队,这是不可避免的事。只有那些多年在阵前拼杀,见惯了流血的老兵,生死完全不当一回事了,才能坦然面对战争。那个时候流血打仗就真跟别人种田一样,不过是谋生的手段,死了两眼一闭,就那么回事了。这种军事文化之下,越是在严酷的生活环境中谋生的人,越是能够适应。他们本来的生活就朝不保夕,能够真刀真枪跟人夺一条生路,就已经是自己能够掌握命运,上天的恩赐了。

但是和平年代,哪里去找这样的人?禁军已经几十年没打过仗了,许怀德所统的是禁军精锐,大多身材高大,平时训练也严。但禁军招兵,优先招军中子弟,在未入军之前这些人就是京城闲汉,平时做做样子还行,真面对死亡了,有个人能够转变心态?

人类是文明社会,没有理由要一部分人去做野兽。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宝贵的,没有道理要一部分人不把生命当一回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样的军队,招不到合格的士兵是天经地义的。招不到合格的兵,才说明了社会的进步,天下许多合格的兵,就是乱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