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给徐平造成这样的困惑,自然是历史这个小姑娘,怎么打扮都看着顺眼。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在宋和之前的朝代,汉族势弱,异族入主中原的时候,拥抱异族文明,主动胡化的汉族人群,表现出来的身份是武将。而在徐平前世,国门大开,最先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耀花了眼,崇洋媚外的人,表现出来的身份恰恰是武将的对立面。
内在身份的重合,而表现出来的外表又恰好对立,相距千年的人群产生了共鸣。重文轻武这个话语体系,被重新打扮一番,来抬升前面两千年他们同路人的地位。曾经是异族用来防汉化的这个词,打扮成了汉族文化基因里的软弱,从根子上证明汉族文化劣等。
而由此引申出来的,便是汉人不要再犯重文轻武的犯误,积极拥抱新文明,迎接新时代。那个打扮成军事集团的寄生群体已经烟消云散,但放下刀枪,拿起毛锥子,他们的同路人又在用另一种方式,幻想着再建立一个披上别的什么衣服的世袭集团。
徐平自问,前世自己这种小人物自不足论,就是那些大人物,又有多少人敢信心满满地做自己现在要做的事?而禁军集团,比前世那些不成气候的人不知道顽固多少。
徐平并不能一一预知自己将面对的困难,但他能够体会到,在前世做这类事情,将会有多少艰难险阻,滔天巨浪。一个不小心就粉身碎骨,甚至还要从历史里抹掉名字。
丈人林文思给自己取字云行,寓意“云行雨施,天下平也”。取的时候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徐平却真地要背起这个“天下平也”的责任。他不敢奢望为万世开太平,但最少在面对外敌的时候,不能再如历史上一般,让这个寄生的军事集团御外敌疯狂敛财,上阵全不用命。当无法支撑便摇身一变,为敌前驱,在已被解除武装的中原大地上烧杀千里。
永嘉之乱,中原陆沉,这片大地已失汉人武德。徐平要做的,是在中原大地上,再把汉人的武德立起来。如果天有文武二德,这就是再造天地之举。难与不难,其间自知。
汉人的军制其实也简单,无关募兵征兵,无关常备征戍,而是在文化底层、心理上面与这片土地合为一体。兵就是民,需要他们穿上戎装就穿上戎装,需要脱下来的时候就脱下来。穿上戎装是兵,脱下戎装是民。以后当不再有武人,不该有人跳着脚说“吾辈战争夺富贵,马上觅封侯”,只有面临外侮,上阵浴血杀敌的子弟兵。
兵民本一体,只是手中拿着的东西不同。外敌来侵,自当奋起抵抗,不问待遇,不问自己的前程,因为这本是自己的责任。
子曰,吾道一以贯之,忠恕而己矣。拿起刀枪为国而战,是民的忠。对有功者封爵厚赏,是国的恕。民失忠,则加以刑戮,国失恕,则群起而攻。
这种军事文化之下,表现出来的核心,便是不许兵将世袭,军中不能全赖阶级法。
出现历代从军的将门很正常,只要这是在正常的军制之下。但是,军中不能兵将全来自于同一个集团,世代相袭。
便如这个年代,文人投笔从戎是没有机会的,没有上面的人赏识你,老死也只能是一个小兵。以军功升迁,首先你得有计军功的资格。阵前杀敌朝廷计功,如果只是士卒,那么赏钱是给你的,军功升迁则是统兵官的。而在军中,小卒基本没有机会成为统兵官,能够改变身份的,最好是升为班直。不管是历史上的狄青,还是天都山下战死的任福,他们能从小卒成为大将,都是从班直外放兵职。
班直不能类比于后世军校,因为军校是向全民开放,为军队服务,而班直不是。把军校变成班直的形式,向社会封闭起来,就会形成军队脱离国家和社会的倾向。而在脱离于国家和社会之后,军队就有了与统治者个人结合的需求,不管这个人称皇帝,还是换一个名字。只有与最高统治者结合,才方便他们把社会资源自己转移。这种结合不是对统治者的忠诚,忠诚只是外在表象,一旦向他们转移社会资源的能力不足,他们就会换个主子。
统治者喜欢这么一个集团,就是因为表象的忠诚。只要你还有钱给他们,他们就是你最忠心的奴仆,欢天喜地执行对内镇压一切反对力量的使命。外战输了不重要,只要你付的价钱还是能比别人高,地位依然固若金汤。只是天下之财有限,而人的贪欲无限,终有一天统治者会给不起价钱,他们中的很多人会摇身一变,去找那个给得起钱的人。
这样一个群体,战斗力会飞速下降,天下之财会被很快消耗。这中间的平衡能力,加上各种因素,便就成了一个朝代存续时间长短很重要的因素。混一宇内,外无强敌,付出的成本便会小一些。强敌环伺,则很快天下就无法承担。敛财能力强的政权,支撑的时间长一些,而敛财能力弱的政权,则就迅速灭亡。
大宋敛天下之财以养兵,连皇族都要忍耐让步,更何况其他群体。支撑这样一支军事力量的能力,自然也就强那么一点点。只不过这支军事力量是为了镇压内部而生,面对外敌天生就没有战斗力,稳住了内部,最终还是要被外敌灭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