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很小,谭虎几乎听不清徐平说的话。但他准确地理解了徐平的意思,他自己都说不清,是十几年的习惯让他明白了徐平表达出来的意思,还是真地听清了这句话。
虽然满心疑惑,还隐隐有些不安,谭虎还是照着徐平的吩咐做了。在桌上铺下一张崭新的纸,磨了浓墨,准备好了笔,侍立一旁。
徐平起身,看起来身子有些微微颤抖,但步伐却坚定无比,一步一步走到桌旁。提起笔来,饱蘸了墨,徐平微微吸了一口气,毛笔落在了纸上。
“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诚宜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恢弘志士之气,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
谭虎随在徐平身边多年,读过一些书,知道这是诸葛亮北伐时所上的《出师表》。不过他却想不明白,徐平夜不能寐,饱受精神折磨,为什么会突然想起来手录这一篇文章。
写到这里,徐平的手停在空中,笔迟迟没有再落下去。墨缓缓地,一滴,一滴,滴到纸上,成了一个巨大的墨点。谭虎满心疑惑,不知道徐平在想什么。突然,他发现在那个巨大的墨团旁边,纸润湿了几个斑点,却没有墨色。
抬头看着徐平,谭虎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第一次,他见到徐平流泪。十几年间,谭虎随在徐平身边,不知经过了多少大风大浪,克服了多少艰难险阻,甚至都没有见到徐平皱眉头为难过。然而今天,他却见到徐都护抄着《出师表》哭了。
最近的这些日日夜夜,徐平都不敢一个人面对黑暗,他的身边一定要亮着灯,一定要有人陪伴。如果身边没有人,案上一定要有处理不完的公文,如果没有,他会发疯。
人最感到无助的,是你明知道自己在害怕,却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如今的徐平位高权重,手握重兵,一战灭党项全部精锐,现在的元昊在他眼里随手可灭。无论是前方的战事,还是自己未来的仕途,徐平都已经扫除了一切障碍,未来一片光明。
然而最近,他就是感到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这种恐惧感来得莫名,却又挥之不去,他自己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自己在害怕什么。
怕自己手握重兵,位高权重,会引起赵祯猜忌,来个兔死狗烹?徐平的历史一般,但也知道历史上的宋仁宗不是这样的人,他再看不顺眼,最多也是扔到外地州军闲置。更不要说两人多年接触下来,徐平对赵祯的为人还是有信心的,不可能有那样的事情。
还是自己升迁太速,引起别人嫉妒,甚至李迪和吕夷简这些老臣打压自己?这种可能徐平根本就不屑一顾。别说李迪和吕夷简不会打压自己,就是打压,大不了双方斗法,还不知道谁输谁赢呢。就是自己输了又如何?当年被贬到邕州,还是过得优哉游哉。
就是找不到自己心里害怕的理由,才让徐平愈加恐惧。直到今天夜里,他在半梦半想之间,突然灵光一现,前生后世的一些经历和知识聚在一起,才终于想通了。
徐平不是个怕死的人,如果只是一死,不至于让他这样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真正让徐平坐卧不安的,是历史上那个一百多年后,手抄这篇《出师表》的人的结局。
死或许不算什么,但在死的时候,还要搭上自己多少年为之奋斗的事业,搭上自己的理想,搭上自己的亲人,或许还要搭上整个国家与民族的命运,这就让徐平不寒而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