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泽给岳飞的阵图,当然不可能是“一字长蛇”、“八门开锁”之类的演义阵式,而只能是脱胎于“平戎万全阵”的宋军作战的正规军阵。
战争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有其本身的客观规律在,即使宋太宗制“平戎万全阵”,也是按照战争的客观规律来的。这阵图当然是优秀的排兵布阵方法,这一点不用怀疑,不然即使后面的皇帝对他再孝顺,也不可能拿着国家命运来开这种玩笑。问题只在于,按图布阵是按照预定好的作战方法应战的,本就死板,太宗又过于刚愎自用,再派排阵使监督将领严格按照阵图布阵,就把军队最后一点灵活性扼杀掉,成为死阵了。
事事都要考虑周全,便就事事都考虑不全,做事情要抓住主要矛盾,这是客观规律。“平戎万全阵”要把战场上遇到的各种情况都考虑进去,力求做到不管敌人怎么来打,都能处于不败之地。结果这阵就只能越排越大,排到十万人军阵还嫌不足。这样的大阵,对战场条件要求非常苛刻,在作战方向上的战场选择非常狭窄。
如果宋军布好了完整的“平戎万全军”,契丹是没有办法的,直接冲阵是自寻死路。但是战争是双方斗智斗勇的过程,敌军为什么要按照你预想的战斗方式来打仗?你的大阵布在这里,我打不了,绕过去还不行吗?这样的大阵灵活性不足,机动性更是悲剧,面对本就有骑兵机动优势的契丹军队,一次又一次成了笑话。
作战要按图布阵,按图能够布下军阵的地方就那么几个,来犯的敌人偏偏就不向那里去,你怎么办?所以历史上到了神宗的时候,朝野的共识就是,太宗时候的那些名将生不逢时,在这位皇帝手下,除了庸、懦之将,真能够打仗的将领会更加悲剧。
双方对战,不排军阵不行,无组织总是打不过有组织的。把阵排成死阵也不行,军阵要按照战斗的实际情况随时变幻,应对战场上瞬息万变的局势,只怕这才是岳飞的意思。
岳飞是难得一见的军事天才,对战争的感应能力无人能及,徐平一直觉得,自己哪怕多了一千年的见识,能够把军队带到“岳家军”的水平,就已经是非常厉害了。
不讲辨证法,认识不到量变会引起质变,把带一指挥军队的方法推广到全军,把百人作战的方式刻板地推向数十万的大军,是宋太宗对军队最大的破坏。他或许能够游刃有余地带一百人、五百人,但带几万人绝不是他能够胜任的,现在他留下的军制最大的麻烦就在这里。制度严重退化,人才出现断层,哪怕赵祯不是刚愎自用的人,能听得进建议,这支军队也要经过数十年的血战,把失去的补回来,才能浴火重生。历史上赵祯没有这样的决心,他的臣僚也没有这样的决心,最终把这些问题一直留到了最后。
徐平让双方停止对战,把贾逵叫了过来,在案几上用茶杯摆出他刚才的阵势,道:“军阵作战,无非是圆阵、方阵、雁阵等几种,其实都在这左、中、右三军之中。向左右两翼张开,便为雁战,左右两军拢住,便是圆阵,前后分明,便是方阵。人云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诚不欺我!而要让这军阵运转自如,则左军和右军必有人掌管,策应中军。左、右虞侯之设,正是为了实现这一点。现在禁军只设一个统兵官,虞侯有名无实,这军阵便就失去了灵魂,成为一具死尸了。”
桑怿看徐平在案上摆弄着几个茶碗,沉吟道:“节帅说得有理,不过这是朝廷方略——”
徐平摆了摆手:“先不要管那些,军队就是为了打仗的,只要能打胜仗,一切好说!实际上两军对阵哪里有那么多花哨,无非是保住自己的人,杀死敌方的人。对战起来,就是突击、防守和移动这三个步骤,之间怎么转换,怎么配合,怎么才能做到这些配合、转换快捷有利,才是使用军阵的目的。算计敌人怎么来攻,我怎么守,以策万全,不在军阵考虑的范围之内。想让自己没有漏洞,那便就浑身都是漏洞!”
贾逵是第一次参与这种级别的讨论,好奇地小声问道:“节帅,那如何守、如何进攻又该怎么考虑呢?军阵不虑及这些,总要在其他的地方布置。”
徐平对他点了点头:“你这话说得不错,当然要在其他的地方布置。我一直讲,军中分为厢、军、营、都,不是简单的层级不同,统兵官的职级不同,带的人不同,而是各个层级要在作战时完成不同的任务。营和都的着眼点就在这军阵上,我们称之为战斗,依军的司令衙门下的军令,带军冲锋陷阵,完成军令要求的事情。而军一级则不在带兵,而在如何布置上,该怎样防守,怎样进攻,如何去做,哪些人去做,都由他们拿主意。”
贾逵道:“莫不是军一级出战,便就不摆军阵了?”
“当然不是,摆军阵也是布置的一种,不过就不像营、都的军阵那样简单了。大的原则虽然一样,却要依地理、天气、面对的敌人等随机应变,这才是军一级统兵官要做的事情。——西北现在正是用人之际,贾逵,你多立些军功,早些坐到这个位置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