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摇头:“通判,你这样想就不对了。吾土吾民,我们代朝廷牧守一方,便就当对治下之民施以教化,导人向善。纵然是蕃落,也是朝廷治下百姓,不当在化外。让他们依着本族的习惯,族主治事,只是没奈何的权宜之计。只要有可能,还是要施以教化,移风易俗。我没有那么势力,做了事情一定要有好处,没好处的事情就不做。这些质子,现在让他们读书识字,编伍训以纪律,移其风俗,只是让他们真正做朝廷治下的百姓而已。除非蕃羌族账举族奉请,不然帅府是不会放他们回到族里的,就让他们在秦州好好做个百姓吧。”
种世衡不由愣住,过了好一会才道:“节帅若是这样想,那又何苦费如此力气?让这些质子如以前一样留在纳质院里,除了费些钱粮,省了多少麻烦!”
徐平正色道:“为官不要怕麻烦,只想着轻松,不如回家做个富贵员外!我们为秦州长贰,朝廷给的职事里就有劝谕民情,怎么能够不做?秦州治下蕃落众多,人心不定,我们还暂时做不到把他们括土为丁,化夷为夏,这些质子却能做到。大处着眼,小处着手,通判,这件事跟蕃落无关,就是秦州变夷为夏自质子起而已。孟子云,只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河湟河西之地,千年来皆为汉地,一百多年间夏变于夷,旷古未闻。要变夷为夏,因为夏俗君子之德,夷俗小人之德,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风过草偃。到底我们能不能做到在蕃落变夷为夏,这些质子就先做个榜样。”
种世衡不知道徐平说的这些是真心还是假意,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在他的印象里面,徐平不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腐儒,书里的道理有用则用,没用就当没看见过,怎么这次真用儒家道理来治理地方了。
却不知道徐平要在河湟河西变夷为夏不是说说,是真地要这样做。羁糜对于朝廷来说只能是权宜之计,不然中唐时把唐初对外开拓的土地全部丢掉不算,还搭上了大量原来边疆自古以来的汉地,就是榜样。西北的河湟、河西,东北的幽燕、辽州、营州,甚至包括河东的北部,自秦汉之前就是汉地,到唐末已经完全胡化。秦州西南数百里才是秦国发家的地方,这个时候却已经是蕃羌腹地了。
宋初对周边夷狄的政策是“置于度外,存而勿论”,化外之地不是天子治下,蕃羌同样不是天子之民,保持个名义上的正统就可以。党项的反叛,说明了这种政策的危险,一旦条件许可,这些化外之地就成了朝廷的心腹大患。以前赵继迁、赵德明跟大宋的战争,只是边疆冲突,他们并没有如元昊这样直接反了称帝,跟这次有根本的不同。
种世衡是个好的边疆将领,但却没有认识到现在的战争跟以前的不同。宋初数十年的休养生息,大宋从五代战乱中缓了过来,周边的夷狄政权同样缓了过来,他们即将开始对中原新一轮的撕咬。没有对西北蕃羌党项的政治解决,单单是军事上打败元昊并不能彻底地解决问题,几十年后再出一个疯子就是了。
用秦州的质子影响周围蕃落的心思徐平当然有,但却绝不是让质子回到自己的部族里去夺权,徐平想彻底废掉的是部族制度,怎么可能多此一举?
只要部族的制度还在,理论上夷狄蕃胡就存在着出现一个杰出的领导人迅速整合的可能。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本就是部族制度的特点。一段较长时间的稳定,加上风调雨顺的外界条件,部落中会很快决出一个领导人对外扩张。党项是从赵继迁起,数十年的内部整合,虽然跟宋打了几次仗,但没有伤筋动骨,到元昊积攒起力量来了。把党项积攒的这几十年的力量释放完毕,他们自然就会老实,但以后还是会继续作乱。
要想长治久安,以夷变夏是不得不走的路,暂时的妥协只能换来一时的安宁,积攒下来的矛盾终有一天会更加暴烈地爆发出来。
见种世衡有些迷惑,徐平对他道:“通判,此次圣上让我到秦州,崇之以高位,付之以大权,不是让我来暂时安抚羌人,求个一时的风平浪静。而是郡县其地,括土为丁,让这一带从此置于朝廷治下。要这样做,我们只能走堂堂大道,那些小心思小把戏暂时要收起来,不是不能用,而是要尽量不用。质子在工营里读书学习,候个一年半载,真地学有所成的人,秦州当量才而用。或者到各场务里去做干,或者到军队里面去,从此之后他们跟本部族就没有什么关系了。当然家人还是家人,但他们不再是蕃落之民了。”
种世衡一直认为徐平是想教练质子,时机成熟了回到本部族夺权,帮着朝廷掌控周边蕃落,没想到徐平竟然不是这样打算的。他还是不明白,这样做有什么用,在这些质子身上花了这么大的精力,就只是为了这一两千丁口?秦州虽然僻处西北,治下的编户百姓也有数万人丁,何差这一两千人?
徐平脸色缓和下来,对种世衡道:“通判,你的眼睛不能只盯着那一两千个质子,而是要多想一想那一处管他们的营地。为了编练这些质子,让他们读书识字,学习华俗,我们在那营地里连官吏带将校、士卒,也布置了近千人。在编练这些质子的过程中,这些人也总结出了章程,学习到了经验,以后再做这种事,就驾轻就熟,容易许多了。”
种世衡一惊:“难道那处营地不是临时设置的,节帅想一直用下去?”
第26章 男儿何不带吴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