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琦传看过,《唐书》自然都是看过的。待制,《唐书》芜杂,体例错乱,详简不当。尤其是对人物的褒贬,极其混乱,失了春秋之意,也只是看看罢了。至于第五琦,主政中书铸大钱,搜刮民财,以致天下大乱,这种人物,文章哪里值得一看!”
徐平淡淡地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第五琦是对是错且不论,他是离着本朝最近大规模改革钱法的人,你议论现在的钱法,怎么可以不看?”
欧阳修脖子一梗,也不回话,显然是不服气。
徐平不管他,转头对周围的馆阁官员道:“第五琦的是非功过,为政举措的得与失,对后世钱法有极重要的参考意义。你们当中,如果有人对钱法有见解,我建议先好好去研究第五琦。把第五琦研究透了,钱法就明白了大半,所说才会有的放矢。”
说过这里,又看着欧阳修:“不然,自己的心里都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就乱发议论,评点朝廷大臣。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说的不就是这种人?”
欧阳修的脾气,哪里还能够忍得住?向徐平一拱手,抗声道:“待制,我觉得话不能这么说!自三皇五帝,开天辟地以来,垂数千年。数千年里,有多少人?穷一生精力,又能够去了解几个人?我们读圣贤书,中进士为官佐明主,完全没必要花无数心力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面!圣人一言,胜过凡夫俗子千言万语!只要谨记圣贤所说,以大道佐明君,才是读书人的正途!”
徐平看着欧阳修,见他脸色微红,显然情绪很激动,一时没有说话。
微风从山岗上吹下来,拂过池塘里开得正艳的荷花,像花海的波浪。那红的白的硕大的花朵随着风轻轻摇摆,擦在碧绿的荷叶上,发出沙沙声响。
凉亭里却静得可怕,一点声音都没有。
欧阳修自中进士为官,判河南府钱惟演优待他们这些文学之士,通判谢绛又与他们志趣相投,丝毫没有上官的架子。欧阳修一向是有话就说,丝毫没有顾忌,已经习惯了。后来遇到王曙,虽然严厉一些,一样欣赏欧阳修的文采,把他荐进馆阁。
然而,钱惟演和王曙都是元老重臣,不会与欧阳修一个后起之秀一般见识,对他宽容有加。今天面对的可是徐平,年龄比欧阳修还要小上两三岁,官位高高在上,还会跟那些老人一样容忍欧阳修当面顶撞?
凉亭里的馆阁官员心里没有底,都不由为欧阳修捏了一把汗。欧阳修虽然性格狂悖,说话有些高高在上,其他却没有令人讨厌的地方,心地更加是无可指摘。大家天天都在一起读书学习,游玩娱乐,感情上自然是亲近一些。而徐平虽然好说话,还提供地方,提供食物酒水,在自己府里专门排地方让他们时时游玩饮宴。但双方的地位终究是有不小的距离,而且志趣不同,心里面自然觉得疏远。
一远一近,人的感情自然会做出本能的选择。
徐平突然笑了一笑,对欧阳修道:“你开口圣人所言,闭口天地大道,动辄就是心性仁义之论。呵,那我问你,这些学问你又了解多少?说的不错,圣人所言,大道所在,天地之理无不包含其中。只是,以大道解事理,你行吗?”
欧阳修昂然道:“修也愚钝,圣人所言,心向往之,埋头苦学,得其一二而已!”
徐平道:“得其一二,就已经非常了不起了。这里的人很多都知道,我少年时是开封城里的街巷少年,每日里斗马走狗,父母都伤透了脑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