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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殿之中,从翻看纸张的声音,到讲解的窃窃私语,再到此消彼长的争论甚至是怒喝,最后只落得是一片鸦雀无声、落针可闻的寂静。

直到良久之后,涪侯谭文看了看谭诣和谭弘,又看了看那几个被他们在平日里斥之为贼寇的前大顺军,咽了口唾沫,几次张口又几次闭上了嘴巴,直到片刻之后,咬了牙才凑到文安之身前,低声说道:“督师,末将等接受齐王殿下的援助,也是在为朝廷增强些日后用得上的武力。”

谭文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文安之叹了口气,仿佛浑身上下的气力已经被那份奏疏副本吸光,说出的话语也变得有气无力了起来。

“你们想怎样便去怎样吧,老夫没什么好说的了,去吧,让老夫在此休息一会儿,安静一会儿。”

恍惚间,当初那个六十多岁高龄,从广西千里迢迢,不辞劳苦的赶到夔东的山区里督师,走遍了每一个武将的驻地,每每谈到忠君爱国、每每谈到夷夏之防便有着哪怕后生小辈也无法期寄的活力的川鄂督师,在这一瞬间仿佛是彻彻底底的变成了一个老朽,活力消失殆尽。

眼见于此,众将之中还有想要劝上两句的,却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为好,就好像此时此刻无论是说些什么都将是苍白而无力的,连他们自己都说服不了,更别说是眼前的这位老人了。

片刻之后,踏入殿中的众将行礼过后,纷纷退出了侧殿。侧殿的大门悄然关闭,老人依旧是颓然的坐在那里,脚步声从侧殿的内间缓缓而来,每一步都是如此的坚定,但老人却依然颓废如斯。

“十几年前,我做过一个梦,梦里面有一位老人,年轻时曾为权臣构陷,后来鞑子入关了,老人不惜在花甲之龄重新出山。数年间,老人由内阁首辅到边镇督师,麾下大多是些曾经祸乱天下且桀骜不驯的贼寇,但是凭借着过人的威望和能力,很快便能够驱使这些互有矛盾的贼寇为朝廷所用,竭尽全力的与鞑子厮杀。”

“然则,殚精竭虑却敌不过大势所趋。朝中权臣作乱被平息,但是其结果却依旧将朝廷推到了毁灭的边缘。当是时,朝中有盖世的名将,但是鞑子不光有数倍、数十倍的大军,更有降了鞑子的权臣写来的一封封劝降书,使得朝廷在仅存的那两个省的文官、武将们纷纷弃甲归降。”

“老人没有放弃,当虏师大军自汉中南下,越过四川直薄昆明之际,老人靠着他的威信说服了麾下的藩镇们并力向西,进攻虏师南下的后勤转运节点,也就是重庆府。”

“军无粮则散,第一次,老人成功了,重庆遭到围攻,虏师不得不回师为重庆解围。朝廷利用这段时间也尽可能的缓了口气,重新调动军队以迎虏师。但是牵制终究是牵制,解围过后,加固了几个月的城防,虏师便再度南下,而老人也只得再度去说服众将,出兵进攻重庆。”

“然而,到了第二次,作为先锋的贼寇与先后抵达重庆城下的两支官军内讧,想要降了鞑子的官军武将暗算了另一个不肯附逆的官军武将,继而与城内的鞑子联手,杀败了听从老人命令而来的贼寇。第二次重庆之战因内讧而惨败,虏师没了后顾之忧,很快就杀进了云南。”

“接下来的岁月里,盖世名将竭尽全力但却未能力挽狂澜,几年后死于荒缴时依旧在告诉他的儿子要宁死勿降,而就在那时,天子也被鞑子主帅用弓弦生生勒死了一个在后世被称之为逼死坡的地方。老人闻讯,几天几夜不眠不食,最终郁郁而终。而在那个故事里,唯独缺了的,只是我一个人而已!”

“我很佩服这位老人,佩服他的高洁志向和为此不屈不挠的努力,但是如果这位老人能够去江浙大地上看看,想必也一定能够理解我。那里的百姓有着更好的生活,有着哪怕是国朝初年也未曾有过的美好。而我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修改了太多已然腐朽的祖制,坏了太多人原本蛀虫一般的幸福生活,我已经没有了任何退路可言了,因为退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对不起,我将会毁了您的梦想。而我唯一能够保证的是,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会做出太过激烈的处断。”

侧殿之中,脚步声转而向着大殿的大门而去。老人缓缓的抬起了头,遥望着那一如脚步般坚定的背影远去。当侧殿的大门被一把推开,夕阳打在那人身上,更是如同山峦一般伟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