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以回廊来说,后苑回廊雕栏玉砌绿窗锦隔,一座方圆四五里的后苑中,回廊曲折蔓延,竟有数里之长。而且妙的是,有时候在假山花树之中,这里的回廊可以看到那边回廊中的绿窗仕女,相隔不过数十步。但你若想抵达那边的回廊,却发现自己越走越远,往还追随,竟有咫尺天涯之感。可以想象,方寸之地的巧思和营造,便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浪费了多少国库钱财。
数月前,玄宗从成都回驾长安,但李瑁没有让他进长安,而将玄宗和随行百官以及数百皇亲国戚都押送到了骊山宫中。玄宗虽然心中恼怒郁闷,但能住在骊山宫中,倒也是个不错的居处。可是当太上皇一行抵达骊山宫之后,却发现骊山宫早已非当初印象中的那个骊山宫了。
安禄山的叛军横扫中原,洛阳长安两处都城都占了,骊山宫又怎能幸免。加之骊山宫美轮美奂,里边珍宝美女无数,更是争得头破血流。长安陷落之初,安庆绪便立刻派兵来这里搜刮了一番,珍宝美女掳走了几十车。后续一批批的人前来搜刮,但凡看山眼的人活着东西,都统统的搬走。搬不走的也乱砸乱砍,还放了几把火。将这座美轮美奂的行宫糟蹋的一塌糊涂。甚至就连当初玄宗和杨玉环以及嫔妃国夫人们最喜欢的华清温泉池,安禄山的将士们也洗了不知多少回,甚至在里边撒尿拉屎弄得乌烟瘴气臭气熏天。
玄宗便住进了这个已经花枝断裂,窗破屋漏,满地马粪人尿,臭气熏天的骊山行宫之中。
但这还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玄宗发现,他失去了自由。李瑁派出了数千禁军严守宫中出口,将玄宗和数百皇亲国戚大臣们统统禁足软禁,所有人只能在骊山宫中住着,连出门都不许,更别说享受什么美景,得到什么待遇了。
数月时间里,玄宗每日就在这种情形下痛苦的过着日子。这情形比当初在成都散花楼中还要不堪。在散花楼中虽然后来数月也被王源禁足,但起码王源对他还是客客气气的,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危,更没有太多的心理负担。但现在,玄宗既痛心于李瑁的不孝,又极为提心吊胆,他生恐哪一天李瑁会带人杀进来,将自己一刀给砍了。
这种精神上心理上物质上的数重压力,让玄宗活的极为痛苦。不仅是他,他身边的大臣们,跟随玄宗回京的皇族贵胄们也都成天哭丧着脸。整个骊山宫中从未有欢声笑语之时,哪怕是春和景明的天气,这里的气氛也是压抑的,沉重的,阴沉的。
自从住进了骊山宫中,玄宗的身体每况愈下。在长安城外边被气的吐血,抵达骊山宫后,多亏了贴身内侍张德全全力的照料,也多亏了之前骊山宫中移栽了很多花木,张德全在破败的后苑中找到了不少草药,熬煮了给玄宗医治。更多亏了玄宗有一颗不服老不屈服从不放弃希望的心,他熬了过来。虽然身子依旧虚弱,但却没大臣们私下里所担心的那样有性命之忧。
今日七月十五,晚饭后玄宗在闷热的华清宫中难以入睡,于是披着衣衫沿着破败的回廊来到后苑之中。一轮圆月挂在天空之中,清光满园,素辉如水。玄宗站在廊檐之下久久不动。他的脑海中回忆起了以前的那些事情。当年他还是大唐帝国皇帝的时候,这样的月满之夜,怎么可能自己独自站在月下踽踽。这样的夜晚,必是丝竹歌舞灯红酒绿,笑语欢声满堂的。自己是怎么走到了今日这一步的,怎么就失去了曾经的那些欢乐的日子的,玄宗到现在还没有想清楚,还没有弄明白。
山风吹过,远处山峰上传来松涛之声。院子里的假山树木在夜风中也发出了怪异的呼啸之声,破损的花窗木门在风中哐当哐当的摇摆着,地上的枯枝树叶也开始舞动。光线突然一黯,那是天空中的一朵乌云遮住了皎洁的月亮,本来光亮入水的月夜突然间变得黯淡无光了。
“太上皇,回房睡下吧。今晚不宜在外待的太久。”张德全在后方低声道,他的手中提着一盏小小的灯笼,被风吹得忽明忽暗。
“朕睡不着啊,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上了床也是睁眼醒着,还不如在外边呆一会。”玄宗叹道。
“陛下……奴婢知道陛下心里的苦,平时奴婢会陪着您呆着,可是今晚不行,今日是中元节啊,陛下早些安歇了吧。”张德全低声道。
玄宗愣了愣,惊愕道:“今日是中元节?”
“是啊。”张德全道。
玄宗身上寒毛竖了起来,今晚是中元节,便是民间的鬼节。传说今夜,阴间通向阳间的门大开,百鬼夜行,百事禁忌,这一天晚上,以前在宫里的时候,都是要请道士贴符,晚上也是早在闭门休息的。得知今日是中元节后,玄宗耳中听到的松涛之声,都像是鬼哭狼嚎之声了,眼前的那些黑魆魆的山石和花树,似乎也都是张牙舞爪的鬼怪的样子了。
“走走走,回华清宫去,中元节,那是不能在外边呆着了。”玄宗身上冒了一层细汗,拔脚便往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