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人办事就是轻松,钱谦益当即回房去写了几张便条,语气都很随意:无非是弟偶得南方友人所赠瓜菜若干,虽不值几文。然念及在此年节中亦算难得,不敢独享,当与兄共品云云……之后便令仆人按份送出,其名单当然是根据他的社会关系来定。
而比起陈大雷,陈涛这等初踏贵地的外来户,钱谦益在京城浸润多年,无论社会关系还是人际网络都要厚重了许多,而且逢此正在设法入阁的关键时刻,他正需要跟不少人拉关系呢。如果是大张旗鼓的送重礼,一方面他未必拿得出来,另一方面也很容易被人诟病。但送点水果蔬菜就没人能拿来说事,就是那些再怎么眼里不揉沙子的铁面御史,或是死死盯着他的政治对头,也不可能据此来指责他的……
“什么?你说钱侍郎向人行贿?他送了人家什么东西?……几筐黄瓜和绿叶菜?你在开玩笑吗?”
“是正月里的黄瓜和绿叶菜呢!”
“正月里的黄瓜……确实金贵,可那毕竟还是黄瓜,若以此写弹章只会白白惹人笑话。”
——诸如此类的对话,也确实在几个钱某人的对头家里发生过,但最后都只能不了了之。
……
中华自古号称礼仪之邦,按照当时的习俗,这人情往来,收礼送礼都是相当郑重的事情:诸如亲戚,友朋,同僚,上司……什么人,什么关系,以及什么节庆事由,该送上什么档次的礼物,这一切都是有定规,不能胡乱来的。大户人家的子女从小就要学习这些规矩,将来操持家庭,对外交往时用得着。而一户人家的地位和档次,很大程度上也是要看他们在此类交流中所展示出的素质与判断如何。若是送错了礼,很容易被人嗤笑的。
钱谦益这回所送的礼物很巧妙——蔬菜水果说起来并不值钱,在他的便条中也只轻描淡写一句话:些许微物,朋友们一起尝个新鲜罢了。但那些收到了礼物的人家心里头却都有数——这些东西说起来不值钱,可在当前这时节却是花钱也买不着!别说外头市面上,恐怕就是连皇宫大内,天子嫔妃,也享受不到这“些许微物”。
那这份礼物的厚重程度就要取决于各家自己的判断了:有那和老钱相交莫逆的,无非哈哈一笑,也将其当作寻常物事,最多派个仆人上门说声多谢,下次有空一起喝酒。而关系稍微远一些的,就要考虑还礼了。还礼的厚重程度当然不能按蔬菜来对待,肯定是要正儿八经计议一番,要拿得出手的东西才行。
又有那些和钱某人关系正处在比较微妙阶段的,比如首辅周延儒这等人,见了这份礼物也只哈哈一笑,虽然让仆人收下,脸上也不显得特别重视或是忙着张罗回礼什么,但心里面却有数——这算是受了人家一份人情了,将来少不得要在其它地方还上。
要说堂堂首辅大人为了几筐蔬菜便欠下人情未免也太掉价,但周延儒还真不能不收这份礼,为啥——京城里别家都有了,他们家就必须有!否则在亲戚朋友间这面子可丢不起,光是家里太太的唠叨就足以他受不了,宁可去向老钱妥协一二。
事实上,在北京城复杂的人际关系网笼罩之下,琼海镇这两船水果蔬菜迅速在整个京城的豪门富户之间被均摊开来。两船水果蔬菜,说多不算多,说少却也不算少——相比广大劳苦人民,京城里有资格享受到这些反季节蔬菜的富户毕竟只是少数。每家每户都分到一些,确实也只能尝尝鲜了。
过年期间正是走亲戚最频繁的时候,去别人家做客则必然不能空手……而今年冬天,京城大户们走亲戚最时髦的礼物便是在食盒里塞进一个绿油油的大西瓜,或者是一串金灿灿的香蕉……连同待客的宴席在品种上也丰富了不少:席面上若是没有一盘时令之外的新鲜蔬菜,或者是一两样北方人很少见的南方水果拿出来亮亮相,那档次就算是低了。
各家的官太太对于这类小细节最为看重,谁家若是能拿出一件旁人没尝过的新鲜水果或是蔬菜,立即就会成为众人议论的中心。在这样的气氛推导下,诸如香蕉,菠萝,柚子,甚至连气味比较独特的榴莲都摆上了正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