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功亭长叹一声,脸上露出了一丝愁苦无奈的神色“冠侯,飞虎团的放肆,却还不止你眼前看到的这一点。丰制台的绿呢子大轿,那是一品大员才准乘坐的,事关体制,非同小可。便是官员逾越,也应受惩,可如今,那顶轿子成了津门那个天下第一坛的老师父张德成的乘舆。区区一个草头百姓,就敢乘坐一品大员的轿子,出入总督衙门,入履平川,动辄就请来神灵上身,制军反倒要对他跪接跪送。直隶总督衙门已经设了坛,疆臣尚且如此,制度二字,又从何谈起?现在津门地面,见了飞虎团,文官下轿,武将下马,否则便以白刃相击。衙门已经约束不住这些强徒,连带着不少大户人家,都受了他们的害,今天要不是你,老夫的脸面,也被这干人削了去。”
赵冠侯这时才知,为什么一路上拳民对自己怒目而视,原来是因为自己见他们不曾下马。若不是自己身带护兵,怕是就要有人以刀剑相向。他眉头紧锁,
“老军门,丰制军怎么会受了这干神棍的愚弄?在山东,我们把赵老祝、朱红登一干人尽数诛灭,怎么不见他们仙法神通。这已经戳破的西洋景,也能唬人?”
程功亭摇摇头“冠侯,这倒也不能都怪制军。飞虎团的背后,是有靠山的。在京里,端、庄二邸率先设坛,现在听说,连六部大堂里也要设坛。京城里,武卫后军的董五星,与团民一个鼻孔出气,官兵团匪互为表里。咱们津门的情形,也不怎么好。团民初入直隶时,藩司廷杰主剿,臬司廷雍主抚,结果奏折上报,廷杰内调,廷雍则以臬司兼领藩司。上意如此,臣工若何?制军若不肯顺应上意,这位子,怕也难保。只是,他老人家做事,也忒糊涂了些。”
本来他是丰禄下属,不该妄议上官,只是今天情形,他若不是遇到赵冠侯,轻者被折威风,重者便有遇害危险,一些话也就敢说出来。
“现在津门被这干人闹的乌烟瘴气,男子入飞虎团,女子入红灯照。张德成本系无赖,曹福田则为游勇,这两人的底细我自知晓,居然信他们有神通,这不是天大的笑话?自古以来,未闻有因术成事者,何况连术都是假的,更不能信。红灯照的女首领,那个号称黄莲圣母的,乃是侯家后的土昌,这等人现在可以到总督衙门里,与制台平起平坐,一干女子扬言,施展神通到海外去杀洋人。这等疯话都说的出来,亦有人信,这天下便难太平。”
“那这干人与老军门为难,又是为着什么,只为了不曾下马?”
程功亭苦笑道:“那倒不是,我们两下,是确实有过节。老夫守卫津门,有保护沿途铁路之责,团民破坏铁路,损毁线杆,老夫自不能坐视。两下交涉未果,我便命令开枪,打死打伤团民数百人,这便是他们恨我的原因之一。前者他们想烧掉老龙头火车站,又被我派兵开枪轰击,心里就恨透了我。现在在津门已经传开,要想杀尽洋人,就要老夫及两名部下的首级才行。是以今天他们的话,并非虚言恫吓,老夫若是走避不及,怕也步了杨福同的后尘。”
赵冠侯道:“杀尽洋人?听这话头,他们是要对所有洋人下手,而不分国别,他们可曾到紫竹林去闹?”
“怎么不曾去?只是紫竹林戒备森严,洋兵日多,飞虎团也占不到什么便宜。他们倒也识得厉害,没敢动手。可是华界之内,洋人也不敢随意行动。事实上,不单是洋人,就连稍微与洋人沾点关系的,也都深恐不能保全首领。津门之内,已经人人自危,不知何时就会被害。程某身为武人,上不能卫国,下不能保民,实在愧对津门父老。于内固然不能制拳匪,于外亦不能制洋兵。不久前,各国组建了一支军队,说是要进京保护使馆,通过杨村时,我派人交涉,洋人并不肯听。我若战,并无旨意,若放,则有失职责,各中难处,外人难以体会。冠侯这次进京还请代我向大帅说明情形,请大帅早做定夺,若是觉得程某无能,早日换将,程某也乐得早脱这是非之地。”
赵冠侯朝程功亭一拱手“军门的困境,下官也能明了,大家都是武人,人不亲义亲,义不亲号褂子亲。彼此之间,守望相助是本分。大帅那里,卑职自会分说军门难处,只是我人微言轻,说了也未必有用。眼下,卑职倒是觉得,军门需要小心提防,仔细着拳匪的暗算。他们白日里就敢持刀杀官,我怕是早晚要对军门的家眷不利。卑职在老龙头停了一列火车,专为接军中家眷而来,军门若是不弃,可将宝眷先送到山东。等到风平浪静之后,再接回来也不晚。”
程功亭先道了声谢,随后道:“多谢冠侯你的好意,只是这事万不可行。眼下津门局势紧张,津门本就民气浮躁,喜为大言。现又有飞虎团、红灯照,挑动是非,洋人于大沽口陈列兵船,依我看来,若不早加处置,兵祸只在旦夕之间。若是战事一起,团民是指望不上的,还是要我们这些军人拱卫京畿,护卫两宫。我军器械不如人,战技不如人,所凭借者,只有士气二字而已。我身为主将,自当与士卒同甘共苦,若是我先送走了家眷,部下又做何想?依我想来,拳匪还不敢对我的家小不利,毕竟老夫手上,还有这几十营兵将,他们自己也得掂掂分量。”
他心意已决,赵冠侯再说,也无法动摇。他邀请赵冠侯过来,主要就是答谢他的帮助,也是提醒他,如今津门团民势大,不可一味硬碰,否则得咎端、庄二王,非但无助于局势,反会损害自身。
外面的士兵皆是大饼牛肉,程功亭则专为赵冠侯开一席,以做款待,旧日种种恩怨,也就在这一席酒中化为无形。
他府里有擅长淮扬菜的厨师,一道肴肉千丝,做的比之京城里的玉华台也相去无几。两人正自吃喝畅快时,一名材官忽然从外面走进来,在程功亭耳边嘀咕几句,随后方待告辞,却正与赵冠侯对视一眼,彼此就都呆住了。
这名材官年纪不大,相貌出众,仪表不俗,但是这些并非重点,关键是,两人竟是老相识。这个年轻的材官,赫然是当初武备学堂的助教庞二公子庞玉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