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赵无恤一人想到了这点,是夜,蔡史墨阴着脸来拜访赵无恤,要求去铜鞮宫陪同晋侯午之余,也提出了一个问题:“慎言而笃行,君子矣;妄言佞语者,虽非匪类之,不中而不远矣。将军可知,你在侯马看似轻松的一句话,会害得多少国人妻离子散,多少人家破人亡?”
……
这份指摘是很重的,面对蔡史墨的质问,赵无恤沉吟了,过了一会才点头道:“我也不做什么迁徙中无任何反抗,途中不会死一人的承诺,我只能保证,抵达目的地后,民众们会过上比如今更好的日子。”
蔡史墨冷冷一笑:“将军的保证,国人们只有到了地方才知道是真是假,老朽只知道,没人肯无缘无故地离开故土,父母坟墓之所在,决不可轻弃……”
赵无恤摇了摇头,“并非无缘无故,当年叔向与晏婴论晋之季世时就曾抨击过,百姓苦于劳役赋税疲病,但公室却越发奢侈,道路上饿死的人随处可见,而国君宠妾家的粮食却多得装不下,百姓听到国君的命令,就像逃避仇敌一样。国君也一天比一天不肯悔改,用行乐来掩盖忧愁……”
“早在八年前,我就发现公室领地上的民众生活远不如赵氏下宫之民,还不断有人逃匿进来寻求庇护,宁可做赵氏的隶臣,也不愿回公室去受剥削。如今再次来到绛都附近,就我看来,公室领地上的情况并无好转,加上战争侵扰,国人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就算我不强行使之迁离,他们也会陆续去寻找活路。这一点,太史久在绛都,应当比我更清楚。”
“但这次迁徙,却可以给国人以新的希望,韩氏那边我不清楚,但赵氏这边,我已经下达了诰令,迁徙者,每家每户都可以得到百亩新开辟的田地,而且还都是两百四十步的赵氏大亩!三年内免征赋税,只需一人服役。”
“更何况,绛都国人家的子弟在丹水长平一役里被我俘虏大半,按照赵氏的规矩,他们都要作为战犯刑徒劳役三年,但若家人愿意迁徙,则可以免除其罪……我相信光是为了让子弟重获自由,不少民户就愿意咬着牙,拿着发放的干粮,走上半个月,抵达他们的新家!”
在迁徙的路途中会洒下血泪,但这代价是值得的,无论是对于赵无恤的野心,还是对于那些民众而言。
“太史说的没错,我会让他们背井离乡,却也能让他们重新扎根,十年二十年后,更加枝繁叶茂!至于太史会在史书上痛斥我还是褒扬我,请随意,无恤一生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华夏是定居的农耕民族,却从来不是一个墨守成规,呆在一个地方就不挪地的民族。繁衍,迁徙,扩张,这是生物的本能,这个过程虽然缓慢,却从未停止过。
周室的大分封本身就是一场巨大的移民运动,嬴姓一族千余人作为顽抗的战犯,被从朝歌一带强行迁到西陲守边;而唐叔虞就封时,也带着怀姓九宗,鲁国就封,也带着殷民六族,这些被迫迁徙的宗族人口,成了两国奠基的基石。
到了春秋之世,灭其国迁其民更是家常便饭,郑国东迁工程之浩大,不亚于赵无恤的这道上卿之令。而楚国也喜欢把自己的附庸蔡国、许国等到处迁来迁去,移民运动贯穿整个春秋历史,蔡史墨熟读典籍,自然不会不知道。
他长叹一口气:“本以为赵宣子、栾武子已经是晋国权臣的极盛,今日方知,他们不如将军远矣,无论是胆量,还是格局眼光。老朽活着六十年,经历了无数事情,见到一代代上卿崛起又倒下,对诸侯兴衰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却唯独看不透将军会把晋国带向何方……”
“我的眼将拭目以待,我的笔会如实记述将军的所作所为,正如你所言,既然如今晋国已无人能奈何忤逆得了将军,那便只能功过任由后世评说了!”
蔡史墨对赵无恤一拜,不再言语,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