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3页

甭管吕调阳这话是真情还是假意,汪孚林还是立刻打断道:“师相此言差矣,陈总宪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如今十三道掌道御史轮流入值帮办事务,今天是我正好轮值,并不敢当帮手二字。”

王继光还是第一次来到这宫城之中最重要的内阁,也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接触一位阁老,见汪孚林竟敢直言不讳地当面批吕调阳此言差矣,想起之前汪孚林还冒天下之大不韪弹劾过吕调阳这位老师,他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心底竟是暗自盼望吕调阳能呵斥汪孚林几句。可让他极其失望的是,吕调阳竟只是呵呵一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突然开口问道:“你们进来的时候,应该看到午门那边执行廷杖的情形了吧?”

“远远瞅了一眼。”汪孚林惜字如金地谨慎回答道。

“有何感受?”

汪孚林简直觉得吕调阳问得荒谬极了。你要是在私宅问我这话,我还能给出点建设性回答,可你在内阁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问我这种问题,而且张四维的直房显然没隔几步路,我还能说什么?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淡淡地说道:“邹元标上书之前,应该就早料到这样下场的,否则何必用那样的字眼辱内阁首辅,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也许是求仁得仁吧。”

王继光虽说刚刚还对汪孚林讥刺邹元标,可自忖在吕调阳面前是绝对不敢这么说的。谁知道这位力挺张居正夺情的阁老是真心还是假意?再说了,廷杖总是所有文官都心有戚戚然的羞辱——虽说也是扬名捷径——当着人的面,总应该大义凛然说,罢官革职充军都可以,施以廷杖实在是太过分了吧?

吕调阳同样没想到汪孚林竟然如此回答。作为次辅,他也讨厌这些语不惊人死不休,完全不识大体的上书者,尤其是在前面四个已经引起了轩然大波,好不容易平息下去之后,又跳出来的这个邹元标。可是,这么大的廷杖动静,他听在耳中,心里却极不好受。这不是同情邹元标,而是他想到万历朝首开廷杖先河,竟然是为了首辅夺情,日后天子亲政,万一把此事翻转过来,张居正又会如何?

他在心底再一次坚定了告老还乡的决心,和汪孚林又说了几句套话,便放了他离去。自始至终,他都只当王继光是空气,这也让王继光分外郁闷。

汪孚林倒是知道吕调阳干嘛不待见自己身边这两位,要不是王继光弹劾孟芳,而后引得吕调阳两个门生先后开炮,到后来怎会有那场科道大战?如果不是张居正突然丧父,这消息盖过了所有军国大事,说不定这时候科道之间的那场战争还没完。当他们出了内阁直房,打算从左掖门出宫城时,却正好看见有四个锦衣校尉一人提着麻布兜的一角往午门疾步走去,便只见一路走一路血迹,只瞧一眼就足以让人心惊肉跳。

甚至连王继光,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喃喃自语道:“天下至惨,莫过于廷杖……”

汪孚林则是暗自佩服这年头上书之后提前服药防止廷杖时心血上冲,做好万全准备,然后站出来挨这顿打的那些清流君子。那是有坚持的愤青,总比他身边这位伪君子来得好。因此,当出了左掖门之后,恰逢四个锦衣校尉将麻布兜高高甩起,就这么犹如丢麻袋一样丢在地上,他的心里也随着那砰地一声而震动了一下。好在不用他多管闲事,早有聚集在此地的一帮官员七手八脚把人架了起来往宫外送去医治,几乎没人有空闲瞅上他二人一眼。

远远的,他还能听到那些人盛赞邹元标风骨硬挺,人中英杰。只不过再怎么盛赞,也掩盖不了上书的终究就邹元标一个人这个事实。

他之前想的终究还是有些愤世嫉俗。要拿廷杖这种东西来名动天下,首先得是有大毅力大意志的人……

而当汪孚林带着王继光出了长安左门时,却发现不远处恰是一团乱。邹元标已经被人放了下来,身上的麻布兜被剪刀彻底剪成了一条条,即使是之前行刑的时候裹着这样一层东西,但他里头身穿的囚衣却仍然血迹斑斑。众目睽睽之下,眼见得有人牵了一头活羊上来,旁边一个身穿短衫的汉子提着解腕尖刀,竟是就这么当街把一头活羊给宰杀放血,继而剖开其腹,竟是就这么把邹元标的下半身全都塞入了其中。

看到这一幕,汪孚林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难道这就是大明朝廷杖后的治疗土办法之一?

“快快,送回去再割去腐肉,抓紧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