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孚林连续五个反问过后,见商人们大多神色镇定,只有冯三爷这样年轻少历练的回避自己的审视,他知道这些都是老油子,并不指望单凭这几句话就能使人慑服:“我想各位想来都能够了然,士农工商,商者最下,哪怕如今朝廷官员当中,颇有出自商贾之家的,但也有一如既往视之商贾为贱业者。议事局的名头报上去,如若是朝中某些人反应强烈,变成濠镜设县,又或者市舶司撤回广州府,却派出税关太监,或者户部直接派主事进驻濠镜,那就得不偿失了。各位刚刚有人提到军费,眼下两广正是用兵之际,军费乃是重中之重,此事方才有可能尽快定下。”
说到这里,他就直接站起身来:“好了,今日我言尽于此,还请各位回去斟酌,我要先往肇庆府见凌制台,就先失陪了。对了,我之前去香山学宫的时候,虽见外墙宛然,然则文庙已经多年未曾重修,今次于香山县衙得濠镜诸多豪商慷慨捐资,还请顾县令和张教谕主持此事,重修文庙,如有多余,就连明伦堂也一块修一修,再有多,就拿去修广州府学。诸位身在商途,却关心教化,正是商家楷模。”
见汪孚林起身来到今日负责书记的陈炳昌那儿,拿起一张单子,而后走到自己面前递了过来,顾敬有些愕然地接过一看,发现赫然是今日礼单,他登时恍然大悟,连忙站起恭恭敬敬地答道:“下官一定精挑细选工匠好好修缮学宫。”他当然不会问这些实物怎么变成钱,这种事情要还是得汪孚林教,他这个县令就不用当了。而文庙学宫这么整体一修,他这政绩总算能够上个台阶了,再跟着汪孚林努力一把,说不定将来也有进名宦祠的希望!
直到这时候,刚刚收礼收到手软的蔡师爷,誊写礼单誊到手酸的陈炳昌,也同时明白了此中玄虚。前者咂舌于这加在一起绝对超过一万两的厚礼,汪孚林说散就散出去了,哪怕是慷他人之慨,也不是人人能够扛得住诱惑的——至少他的东家顾敬就做不到。而陈炳昌则是如释重负,欣喜于自己没看错人跟错人,汪孚林当然不可能是一看到金银财宝就动心的贪官污吏。
至于在座二三十位商人们,见汪孚林弃若敝屣地将那么多珍奇全都丢下,说是要以此去修香山县学宫,哪怕他们也不是没见过挥金如土的败家子,仍然是有人咂舌,有人顿足,有人暗骂暴殄天物。要知道,那些东西里头,有的是花钱都买不着的珍奇宝贝!
“各位,稍安勿躁。”顾敬满脸堆笑伸手压了一压,见仍然弹压不住局面,他顿时异常想念大堂那块惊堂木,不得不提高嗓音叫道,“诸位慨然捐献珍奇,这份心意固然很好,然则香山县衙小家小户,要把东西变现很不方便,这些东西便请诸位按照市价换回去如何?我代替香山县学宫诸位生员,还有广州府学的诸位生员谢过各位!”
哪怕不少人心里简直想吐血,却仍是不得不同意顾敬的提议——至少不用明珠暗投,暴殄天物。至于汪孚林不拿这些当成军费,而是要用来修建学宫,这些纵横商场的老狐狸们全都心里有数。
归根结底,修学宫是善事,捐军费是炫富,官府总不成为了修文庙和学宫一再敲诈他们,但为了军费强行派捐却做得出。汪孚林虽说拒收礼,但能够顾及这一点,总算还厚道!
尽管码头上那场暴乱已经过去了好几日,但那艘焦黑斑驳的里斯本号大船上,还到处都是激战之后的痕迹。甲板上的血迹已经被大桶大桶的海水冲洗之后,淡得几乎看不清了,但那些弹孔和刀剑劈砍的痕迹还宛然可见。船上来来回回做事情的水手当中,则几乎人人挂彩,一瘸一拐的,吊着胳膊的,甚至还有包着一只眼睛变成了独眼龙的,表情则不是垂头丧气,就是咬牙切齿。
以至于澳门主教贾耐劳走在甲板上的时候,那张脸已经阴沉得可以凝出水来。而在他身边左右的几个人,则是你一句我一句地抢着说话。
“阁下,里斯本号受到的损伤至少要一两个月的修复才能重新起航。而且在那场叛乱中,佛朗哥男爵身受重伤。船上一个大副被打死,水手死了四个,而我们派人前往援助之后,轻伤重伤也有三十余人。而且,以这样的人手,里斯本号很难再一次远行回国。”
“阁下,佛朗哥男爵的伤势非常严重,虽然在教会的医院得到了及时救治,但接下来还在危险期。”
“阁下,常常到濠镜交易的那些商人全都被明国的官员召集到了香山县衙,我担心事情会朝最不利的方向发展……”
在这一个个极其不好的消息面前,贾耐劳忍不住握紧了胸前的十字架,深深吸了一口气复又吐出,声音一如既往的沉静:“叛乱的主谋还没落网?”
“没有,那个狡猾的家伙和几个同伙一起跳入了海中,而之前第一个跳进海里的那个家伙应该只是障眼法,只是为了吸引佛朗哥男爵上船。我想这次的事情恐怕是早有预谋,如果不是这次爆发出来,这些人很有可能会在海上动手。事后我们曾经派出船只在海上搜索过,这个该死的维克多也许已经喂鱼了,只捞到两个同伙的尸体,应该是来不及登岸就淹死了!否则的话,一定要把这些家伙吊死在澳门最中央,让每一个人看看他们的下场!”
陪侍在贾耐劳身边的中年男子洛佩兹爵士,是里斯本号之外另一艘大船的船长——当然,所谓的爵士也只是他的自称,他声称这是意大利托斯卡纳的爵位——他愤怒地咒骂了几句,却鉴于身边这位不是普通的神职人员,立刻谨慎地住了口。然而,贾耐劳却突然问了他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