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努尔哈赤和觉昌安祖孙俩,恰是住在了彼此有一扇门互通的两个毗邻院子里。一边是四个李家的家丁,一边是觉昌安的六个随从。
李家家丁都是精锐中的精锐,觉昌安的六个勇士放在建州女真,哪怕还不够格自称是巴图鲁,但也都是一等一的勇士。当天入住之后,在觉昌安的授意下,两边一言不合就开始互相挤兑,一来二去,大部分就去演武场散散心活络筋骨去了。
因此,当觉昌安再次过来找努尔哈赤的时候,便只有一个李家家丁在场。即便如此,当觉昌安表示有话想和孙子单独说,而同行的那个女真随从也邀请人就到外头院子里比划比划,那家丁想想这院子是在李家中心最深处,四周围李晔布下了天罗地网,觉昌安再怎么也不可能玩出什么幺蛾子,因此犹豫再三,竟是也答应了下来。
这下子,屋子里只剩下了祖孙二人,却没有什么天伦之乐的融洽气氛,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股让人难受的低气压,竟是谁也没有先做声。到最后,到底是努尔哈赤年轻沉不住气,突然冷笑道:“玛法今天过来,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你很想要我的地位吗?”
听到觉昌安这个直截了当的问题,努尔哈赤颇为警惕,但出口却是没有半分留情:“想当初我们兄弟从古勒寨一路被押送到辽阳、广宁,吃了无数的苦,进了辽东总兵府之后,一直都想着就是拼死也要回去,现在看来,我们何止是没额娘的孩子,阿玛和玛法也是有和没有一个样!你的地位很了不起吗?想当初你通过抚顺马市赚了不少,可后来怎样,还不是不得不到古勒寨看别人的眼色?”
觉昌安一直信奉的便是在实力够的时候该打就打,该吞并就吞并,绝不手软,但实力不够的时候则能忍则忍,哪怕被人逼着杀人放火,只要不是杀自己人,回头只要做点其他的弥补洗白一下,那就什么都可以揭过去。此时此刻,被孙子揭老底的他连眼皮子都没眨动一下,只是轻蔑地冷笑道:“那你在广宁又是怎么从战俘堆里被简拔上来,让李成梁能够把你兄弟俩留在身边?不过也是用的你玛法的老办法,让人看到你有价值,值得拉拢栽培?”
见努尔哈赤一下子噎住了,觉昌安这才往居中的位子上一坐,随即沉声说道:“我除了你阿玛,还有四个儿子,你阿玛除了你们两兄弟,还有两个儿子,在女真,不像中原,没有什么嫡长子承袭一切的规矩,就连所谓的幼子守家业,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也不过是一个笑话。你想要接收我一手打造起来的这些基业,那就凭真本事,别想着靠李成梁父子就能够成功!更何况,舒尔哈齐这一跑,李家人只会认为是养了两只白眼狼而已!”
“是你给他传递了什么不三不四的消息!”努尔哈赤气得两眼赤红,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咆哮道,“他只有十岁,他是你孙子!”
“你要怪就怪你那个管生不管养的阿玛!我有很多孙子,不少你们两个,但也不多你们两个,你们要是足够安分,向李成梁表明身份之后好好求一求,未必就不能直接回到建州,哪会有今天?”觉昌安用刻薄到极点的语气,冷漠地讽刺道,“就凭你们两兄弟,就想得到我这一辈子拼来的部众和基业,做梦!”
想当初他的父亲虽说把祖业传给了自己,却也拿出大笔钱财为其他几兄弟修筑了城堡,又分给了他们大量部众,尽管这看似壮大了整个部族的实力,但却也让部族变得四分五裂,根本不能聚拢一条心。否则何至于他苦心经营多年,却被那些兄弟子侄裹挟着不得不从了王杲?所以他不想让部众继续分裂下去,他的基业会完完整整传给唯一的继承者,至于其他儿孙,要自立的就分一点薄产就让他们出去自生自灭,否则就依附在最强者的羽翼之下。
这样才能指哪打哪,这是他从中原那些史书故事当中学来的,合则力强,分则力弱!
努尔哈赤万万没想到祖父屏退别人私底下来见自己,竟然就是为了给自己当头泼上这样一盆冷水!那一瞬间,他只觉得五脏六腑仿佛都被突如其来的怒火给完完全全填满了,再加上之前骤然听到舒尔哈齐逃亡失踪的噩耗,一向沉着冷静的他竟是在觉昌安的一再撩拨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突然怒喝一声,右手不知何时亮出了一抹寒光,径直冲着觉昌安的脖子抹去。
那是一枚他藏了很久,磨得非常尖锐的钉子,为了这最后的武器,他也不知道费了多少工夫隐藏,可眼下竟是不管不顾亮了出来。
面对这突如其来,简直如同行刺的攻势,已经六十出头的觉昌安却显出了非同一般的冷静。戎马一生的他已经有些老了,可之前在李宅大门口面对年少气盛的孙子,他却不论如何也不至于那么狼狈,那蹒跚踉跄的样子,一多半都是做给别人看的。此时此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只在那尖锐的寒光扑向颈项的最后一刹那,挪动了一下整个人的位置,任由那凶器没入了自己的左肩。
在那股剧痛袭来的一瞬间,他陡然大声喝道:“好小子,连玛法都敢下手,天下还有什么事是你不敢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