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之后,几辆骡车先后停在了沈阳城西北角的某座宅邸门前,车上下来的老者颤颤巍巍下来的时候,无不脸色铁青,甚至还有人骂骂咧咧。每一个抵达的人在迈进门槛的时候,都想着怎么对族长好好告上范沉一状——仗着自己是范鍯的儿子就这么没高低上下,当自己什么人了?等到在厅堂中彼此一通气,发现范沉派人对每个人的说辞都是一模一样的,他们那就更加火冒三丈了。就在这抱怨已经发展到拍扶手的时候,他们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拍,你们尽管拍!沈阳范氏这么多年清白无瑕的好名声,全都被败干净了!”
沈阳范氏如今主支四房,族长并不是出自长房,而是四房轮换,如今这位正是出自最显赫的次房,乃是范鍯最小的六弟,如今已经七十一岁的范錡。此时此刻他由范沉搀扶着一进厅堂,就只见几个老太爷全部不情不愿闭上了嘴,他看了一眼空空荡荡不留人的门外,这才示意范沉把事情原委说出来。果然,刚刚还怨声载道的老太爷们听明白了事情原委后,顿时全都倒吸一口凉气,这下是真不敢做声了。
谁会想到范澈竟然这么胆大包天,恶毒残暴,而范斗这么个边缘人竟然会在险死还生之后这么豁出去?
足足许久,成老太爷方才恼火地叫道:“难不成他还想我们给他跪下赔礼不成?”
“如果是那样,拉下脸跪一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范沉虽是晚辈,但面对这么一群长辈,以及一直叫自己六哥的范澈给惹出来的大麻烦,再加上之前他才是那个面对当事者以及李如松和洪济远的人,这会儿当然没什么好声气,“范斗没明说要什么,只提了公道两个字。但看梅氏那样子,死心塌地是要再续前缘的,可哪个族里能容忍婶子嫁给侄儿?各位老太爷当初给范澈撑了腰,现如今还请好好想想这事情怎么收尾!”
接下来整整两天,沈阳范氏这几位往日跺一跺脚都要让沈阳抖三抖的老太爷们,全部都留在族长家中紧急磋商。而范斗和梅氏则是被暂时安置在守备府,原本近在咫尺却没法再和之前那样轻易见面了,可梅氏身体亏虚太大,连日来大夫如同流水一般地换着,却依旧渐渐衰弱下去,李如松也就干脆不管他们俩了。而范斗一方面要担心再续前缘的事情是否能成,自己的恶名是否能洗刷,但另一方面却还要应付李如松时不时派人把他拎过去的盘问。
他要留心之前背下的每一个细节,以求能和洪济远对得上,至于别的,则一概用当时受惊过度记不清楚蒙混过关。尽管他着实不大清楚抚顺关城那边,汪孚林究竟做了什么,但只凭救下了自己和梅氏两条命,而且杀了范澈这一点,就足够让他豁出去完成汪孚林的任何吩咐,更何况眼下这些都是他力所能及的!几次三番之后,他就注意到,李如松的人渐渐放松了对他的监管,只要他不出守备府,其他的却也不理会了。
瞅着这个空档,范斗便时不时出自己的屋子四处乱晃。这天傍晚,他正在院门口旁边的树下坐着出神,突然只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竟是用的建州女真方言:“我弟弟在抚顺关怎么样了?”
范斗回头一看,见是努尔哈赤正潜藏在阴影中,他便又别过了脑袋,往四周围扫了一眼,发现竟然没别人盯着,这才低声说道:“他被汪公子软禁了。前次他在抚顺关东墙上正好看到他的玛法,好说歹说让那个王思明去见人,结果好像招惹了点是非,又想要逃跑。具体如何我不是很清楚。要是这事让大公子知道,只怕又是一顿好打。”
努尔哈赤也预料到舒尔哈齐到了距离建州最近的抚顺关,十有八九会忍不住,更何况兄弟俩在离开辽阳的一路上一直找不到沟通交流的机会,可他万万没想到居然弟弟会这么巧看到了来抚顺马市交易的祖父觉昌安,更没想到会那么莽撞让人去联络,而且还闹大了!尽管上次汪孚林还给舒尔哈齐求过情,但他后来在回过神后就察觉到,哪怕没有汪孚林的求情,李如松那时候对舒尔哈齐也确实没有太大的杀意,顶多是威慑而已,可这次就未必了!
怎么办?还有,范斗这话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努尔哈赤不知道该信还是不该信,而范斗很庆幸自己背对着这个女真少年,这样脸上那紧张的表情就不会被人看见。他当了一辈子老实人,这次却要按照汪孚林的吩咐来糊弄别人,这心里甭提多紧张了。他轻轻吸了一口气,这才低声说道:“听汪公子在气头上的时候说,你们的那个玛法带给小齐的话不大好听,而且还有一封信呈送给李大帅,汪公子权衡再三,打算回沈阳的时候再带过来。”
听到这里的时候,努尔哈赤再也没有任何怀疑。祖父觉昌安能说汉话,会写汉字,这都是来往抚顺马市练出来的,他看到过一次,那种犹如铁刷子一般的字迹很难冒充,因此那封信肯定是真的。挣扎许久之后,他终于决定冒一次险求见李如松。可即便如此,他还是突然问道;“你为什么没告诉李大公子?为什么肯告诉我这些?”
“如果当年我那个弟弟还活着,也应该像他这么大……都是倔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