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页

谢廷杰驻足的时候,汪孚林一篇策问已经写了一多半,他只觉得老生常谈,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不过中平二字。可等到汪孚林最后一个评点范仲淹,词锋渐渐锐利,甚至于还引用了学派中几句名人之言,他的眉头终于渐渐舒展了一些。可临到最后一句总结,他登时为之动容。

吴起变法是被无数人攻击过的,而后自己也丢了性命;王安石独享天下大名三十年,先后两场变法却几乎遭尽攻击,若非人品无暇,早就和吕惠卿等人一块进奸臣传了;就是范仲淹的庆历新政,至今仍是褒贬不一,范仲淹自己也因此左迁。然而,三人致力新政,大刀阔斧,不畏祸福的决心,却在这最后两句中尽显无疑!

汪孚林一口气写完了准备誊抄,揉手腕的时候方才发现有人挡了光。等到抬头一看,他看到伫立在面前的赫然是提学大宗师,登时大为意外。他亲笔写了那封托词何心隐的信,让人送去府学,撒了个弥天大谎,本来就没打算要瞒着谢廷杰。可看卷子的时候发现端倪,和此时此刻考试还没结束的时候就被拆穿,这是两回事。于是,他赶紧收回目光,立刻开始磨墨铺纸,打算赶紧誊抄完这份策问,省得这位大宗师不顾这是考试,立刻就来盘问自己。

见汪孚林只瞅了自己一眼,竟是淡定地开始誊抄,谢廷杰不禁有些佩服这小少年的定力。敢亲手写那样的信,现在又在自己就站在面前的时候依旧不慌不忙誊抄,也难怪当初闹出那样绝大风波,连功名都险些丢了的时候,依旧能够镇定自若地解决困局。他再次扫了汪孚林一眼,目光在那最后一句话上停留了许久,这才信步前行,查看其他人的答卷情况。

事实证明,汪孚林这样的快手很少见,大多数人都还没来得及答完第三道题,甚至有些临场应变能力不足的,还在纠结于第一道四书题的结尾。眼看太阳一点点西垂,已经有差役提着篮子一人一根发下蜡烛。这是岁考、科考、遗才这几种秀才考试的惯例了,等到日落之后光线不足点起蜡烛继续答题,这一根烧完之后要是还没答完,那也只能交卷,所以一场考试考到半夜三更,那是家常便饭。

汪孚林誊完策问,然后仔细检查了一下总共四份卷子,便琢磨着是不是干脆交卷算完。毕竟,这地方坐得腰酸背痛,而且做完的卷子还得好好保管,万一一会儿天黑了自己手忙脚乱打翻什么给污了,那就麻烦了。可等到巡场的段府尊过来,见他一副巴望交卷的样子,却给了一个好心的回答。

“岁考和乡试一样,不到时间不会开锁开门,你答完了也回不去,耐着性子等吧。”

这下子汪孚林顿时傻眼了。他只能有气无力地把砚台墨汁全都放到脚底,把卷子放在一旁,随即趴在那张木板桌上出神。刚刚人全副精神都集中在卷子上,他一点都没感觉到其他的,可眼下人一松懈下来,中午只吃了一个梅干菜肉煎饼,外加两口汤的后果,立刻分明显现了出来,他又犯了一饿就低血糖的毛病!

总算幸运的是,他考试的地方是在歙县学宫,溜达过来的差役一看到他这无精打采挥手的模样,当即便去通知了一声,不多时就有人提着篮子跑了过来:“小官人,煎豆腐、肉包子、松饼、豆沙月饼……应有尽有,您要什么?”

总算有眼色!汪孚林这才有了几分精神,等人揭开篮子上那层布,看到里头确实还有一堆东西,他问了声热的冷的,得知是温的,他便不假思索地说道:“松饼和煎豆腐,各给我一份!”

等到面前两个小瓷碟摆上,他不假思索地大快朵颐,却不知道这食物的香气飘到左邻右舍,足以让那些考棚里正埋头和试题作战的考生们怨念到崩溃。有人想自己这第四题还没开始做,竟然有人就已经做完了,还在大吃大喝,这什么变态的家伙;有人想这一定是破罐子破摔,而且还借着大吃大喝来影响别人;也有人到现在还没做完第二题,一摔笔决定今天放弃……总而言之,这时候还能心思吃东西的,除了汪小官人,别无分号。

至于方便,所有人都必须在自己的考棚内解决,不能离开这狭窄的地方半步。

一直到月上树梢时分,大多数人的蜡烛都点完了,这一场持久战似的岁考方才告一段落。随着收卷,原本寂静的考场中渐渐有了说话的声音,大部分都是抱怨题目太多,根本做不完。也有少部分人正在乐观地认为,大宗师出是出四道题,但应该和题量非常大的乡试一样,只着重看第一篇四书题。可转瞬间就有人举出提学大宗师之前录取生员的时候,同样是参看每篇……这会儿外头已经夜禁了,虽说大门已开,却也出不去,所以大多数人乐得交流交流。

少部分住在歙县城里的本地人,又或者路子宽广,就在附近客栈中住的外县生员,这会儿却懒得在这考棚里多呆,三三两两往外走。这其中,也包括汪孚林和程乃轩。然而,两人还没走到学宫大门口,就只听后头连声小官人,等汪孚林转过身时,就只见今天亲自带着民壮在此值守的赵五爷跑了过来。他先是瞅了程乃轩一眼,这才低声说道:“小官人,大宗师有命,让你去见他。”

程乃轩登时眼睛瞪得老大。什么情况?刚考完大宗师就要叫人?

汪孚林做的那小动作,方先生知情,却瞒着程乃轩。他知道谢廷杰能忍到这种时候就不错了,当即在这损友肩头一拍,若无其事地说:“不用等我,你先回去,我一会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