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稚柳便知道,不是小梁,那么杀他的凶手只有安十九。
他与夏瑛里应外合,以湖田窑与安庆窑争作民窑之首为幌子,私下搜寻安十九罪证,此事严密,就连时年都不知晓,唯独自幼陪伴身旁的一名长随替他给夏瑛传信,走动过几回,没想到是那人出卖了他。
他初到景德镇时无依无靠,偶被窑厂里的杂工打骂也不会还手,张磊见他伶仃,多会援手,也常为他留热乎乎的饭食。他在徐忠面前能说上话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张磊要到身边,视作至亲。
那些年他离了家,身边只张磊一个贴心人。他以为那是他的亲人,亲人怎会害他呢?张磊年迈后,他多用时年,也是怕张磊辛苦,万没想到亲人举刀,刀刀绝情。
徐稚柳在昏迷中仍噩梦缠身,惊惧不定,时而低喃,时而剧喘,忽而看到一幕场景整个人呼吸窒住。
安十九被众人追截在渡口,自知已无退路,挥动长剑,狂笑不止:“好啊,没想到我安十九也有今天!”
他发辫散乱,衣衫褴褛,遽然回首,剑指几步之外的年轻男子。
剑上全是血痕,他神色阴鸷,对男子说道:“梁佩秋,你以为我死了,你就可活吗?你可知,当日我曾亲自佩戴那条丝绦将徐稚柳杀害!”
男子猛的气沉:“你说什么?”
渡口风大,扬起一阵浓郁的血腥气。安十九环顾四周,一片尸殍,笑意越发狷狂:“你猜他见到这条丝绦是何心情?他必然以为是你杀了他。在徐稚柳心中,是你杀了他啊。”
安十九大声说:“是梁佩秋杀了徐稚柳!”
“为什么?!”
想要羞辱一个人哪有什么原因?安十九捡到丝绦时就想好了,他日若遭徐稚柳背叛,他一定要叫他形神俱裂,死而不得,生生世世都活在仇恨中。
被最珍视的人杀害是一种什么滋味?想想就很畅快,有这样两个人垫背,死又何惧?
“梁佩秋,你猜猜看,你放在心上不忍碰不忍动的徐大才子死时是什么心情,你猜他有没有瞑目?会不会恨你?”安十九目色阴森,露着尖利的牙齿,“到了地下,你一定要亲口问问他啊。”
梁佩秋肝胆俱裂,步步往后退,退到无可退之处,一口黑血喷簿而出。
徐稚柳猛一坐起,捂着脸,仿佛能触碰到血的温热。
那是小梁的血?
小梁的血!
“你醒了?”
徐清听到动静下楼,看人坐了起来,忙并作几步上前,见他恢复了血色,心下一定。徐稚柳打量周遭环境,意识到自己在徐清家里,再摸脸时,那种温热的血肉模糊的感觉已经消失了。
他的身体舒服了许多,整个人好像卸下了什么重担,转而瞥见身旁的春夏碗,神色一震。
“程逾白知道了?”
徐清点点头:“你昏迷一整晚,我实在不放心就去找他了。”
徐稚柳拿起春夏碗一看,缺了一片,忙又左右寻找:“那块碎瓷片在哪里?怎么没有修复好?”
他记得放在程逾白工作台上了,不会弄丢了吧?
他忙要起身,徐清说:“你别找了,在我这里。”
徐稚柳眉头微蹙。
“程逾白发现瓷片由来奇怪,没有用它。我也不会让他修复这只碗,只要修复一日没有完成,你就不会离开。有它在你身边,你会没事的。”
徐稚柳摇摇头:“我怎会没事?徐清,我的心痛得快要死掉了。”
如果不修复,他又要如何看到小梁的结局?虽然那种温热的感觉已经消失了,但他知道小梁正在经历什么。
那可能是他最后一次与小梁相见,他必须得回去。
“只有春夏碗修复,我才能回到过去。我想见小梁,见阿南,见见那些亲朋故友,让我再见他们最后一面,好吗?”
“就算还给你,程逾白也不会修复它。”
“为什么?!”
徐清别过脸,不去看他:“你大病初愈,情绪不要太激动,想吃点什么?我去给你买。”
“我不需要,我只想回去。”
徐稚柳匆忙上前,本想拦住她,不料腿下虚浮,被沙发凳绊了一跤。
徐清立刻上前扶他,他却是不动,反手抓她的手臂,“徐清,求求你,让程逾白修复它,我求你了。”
他瘦得只剩一张皮子,倒在地上声声哀求,那样的潦倒,那样的颓废,还是徐稚柳吗?徐清不忍直视,眼底浮现出泪花,“可是你会死啊,我不想你死。”
“我早就已经死了!”徐稚柳失声道,“除了你,没有人知道我还活着,我于当世本就是死人。徐清,这只春夏碗是小梁牺牲一条腿为我换来的,也是我留给他的最后一点念想,我想它的破碎所带来的意义就是让我有机会能再回到那个世界,能再见到那些我日日夜夜想见的人。我很感谢你这段日子给了我许多温暖,你是我在这个世界最好的朋友,我也很不舍这里的一切,可我终究不属于这里,我想回去,想死在属于我的世界,那是我的家乡,我的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