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忠说柳哥是高义之人,原来他不懂,还教训柳哥妄想同天斗。柳哥死后他方才明白,有些高义是必须守护的,且柳哥生前为人你是晓得的,湖田窑上上下下都愿与他共进退。他们用一座百年民窑的声望,向安十九示威。”
可笑的是,一向刚正不阿的王瑜,遇到动摇身家的大事,却全然没了先前的风度。他说,“小梁,你品性纯良,优柔寡断,怎与天斗?便是徐稚柳,最终不也当了逃兵?你先别打断我,且听我说,近来武昌和江南会馆因施工建址械斗了半个月,始终无人问津,你可知这是为何?我来告诉你原因,武昌会馆的馆主早就和衙门打了招呼,要乱斗逼走江南会馆,霸占其建筑面积。而江南会馆的馆主和三窑九会的主簿有裙带关系,事涉江南颜面,绝不会退让。两派人斗到一起,谁也争不过谁,后来无法,溯源到审批文书上才发现症结,原来江南会馆的文书上有徐稚柳的名字!早两年馆主在景德镇无依无靠,曾求着徐稚柳帮忙走动,徐稚柳体谅他不易,不辞辛苦为他奔走。如今却因这名字惹了一身骚,江南会馆方才明了,安十九坐山观虎斗,利用他们互相牵制,不为别的,为的就是把湖田窑推到前面祭台,徐稚柳死了,安十九仍要鞭尸,一次不行,两次三次,这种小人你还妄想和他争什么公道,不是笑话是什么?!景德镇就是这片天,谁也翻不过去,小梁,认命好不好?”
安十九认定徐忠和湖田窑的“起义”,全因徐稚柳而起。徐忠已经下了大狱,安十九仍不肯放过徐稚柳,一再地往他身上鞭刑。安庆窑又涉嫌偷税漏税,已经上报户部,王瑜数日之间头发全白,抓住他的手苦苦追问,“小梁,再晚一步文书到户部就截不回来了。若得罪安十九,湖田窑的今日就是安庆窑的明日,你为什么还不决断?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是不是逼死我才肯收手?”
他谁也不想逼死,他只是无从抉择。一边是生之父母安庆窑,一边是柳哥的至亲至爱湖田窑。他不理解,为什么他一定要二选一?
王瑜说,“小梁,你没有爱屋及乌的能力,就是没得选。若你觉得为难,也只能说,在你心里那个人更重要吧?”
那时外头都在传安庆窑要遭难,湖田窑也将不保,镇上人心惶惶,都在寻找出路,不知是谁先开始说他审时度势,已攀上安十九成为他的坐上之宾,后来一个个都信了,纷纷跑上门来骂他。
他失去了一条腿,仍被扣上奸佞的帽子。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一定要逼他选择?“难道我是块木头吗?即是草木,谁又敢断定它们一定无情?我不舍湖田窑和瓷工们被摧残有错吗?我的道德难道是用来了结自己的吗?”
梁佩秋说,“后来我想明白了,所谓的二选其一只是一个幌子,我根本没得选。安十九不是逼我,而是要我低头,向他屈服。”
“后来呢?”
“后来的事就像外界说的那样,我逼王叔签了转让书,安庆窑过到我名下。之后王叔不堪受辱,在家中悬梁自尽。”
“我不信,你……”
梁佩秋摇摇头:“时年,你怎会相信一个被逼到走投无路还活着的人?”
“我当然相信,公子就是这样的人!当初安十九利用阿南逼公子低头,他何尝不屈辱?他忍辱负重为的是什么?你以为他当真为权势迷了眼?你错了!既今天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怕再多说一些,你还记得当初湖田窑与安庆窑为争民窑之首,安庆窑发生倒窑事故死的一伕半吗?那人早就得了顽疾,将不久于人世,于是他主动找到公子献策,用自己的命换了笔银子,公子为他妻小安排后路,我原先也不知情,直到我在瑶里见到那伕半的妻小,我才知道一直以来都误会了公子。”
时年说到激动处眼睛红了,“还有黄家洲械斗,若不是公子出面,你以为会如此草草收场?少不得一场霍乱,不知要死掉多少人。公子还允诺了洲长,若有机会见京面圣,一定会向皇帝陈情,为他们求个公道。”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封洲长亲笔手写的书信递给梁佩秋,“公子什么都没说,纵我日日伴他身侧,他也一点也没透露过,他约莫是在保护我吧?这封信是有一日我与阿南晒书时,从其中一册书里发现的。原来公子讨好死太监,为的就是蛰伏到面圣的那一天。他口口声声说什么权势迷人,或许他当真想要那权势吧?有了权势,身边就没有坏人了……”
梁佩秋捧着那封信,信是烫的,他的血液也是烫的。他几乎忍不住落下泪来,他的柳哥,他的柳哥啊……安十九怎么可以如此对待他们?
他迫害了柳哥,又迫害了王叔,将来还要迫害多少人?
时年说:“梁佩秋,告诉我真相,让我来帮你。”
梁佩秋拧眉看着他。
他的沮丧在于忍耐,长时间的忍耐看不到一丝光亮。可时年出现了,他是长伴柳哥的人,如今到了自己身边。他说:“我只有一个公子。以后我追随你,你就是我的东家。”
“时年……”
“你不要为我难过,我不觉得疼,若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就是死了也值得。若公子还在,也定会为我高兴。我本是一个无名无姓的孤儿,有了公子,我在这个世上才有了姓名。遇见你们,我很高兴。”
梁佩秋泪如雨下。
他告诉时年,真相就是当他们意识到安十九的野心不在于毁掉某一个民窑而是成为民窑新主人后,更大的屈辱席卷了徐忠与王瑜。湖田窑和安庆窑耗尽他们毕身心血,为了心血的延续,他们可以苟且偷生,可如果要将心血交给安十九,他们宁死也不会屈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