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会没事,只是时间早晚而已。”徐清打断他,“你知道吗?早年在开发房地产时,有很多地方挖掘机一挖,底下全是成堆的瓷山,埋的都是摔碎的瓷片。”
徐稚柳在新闻里看过相关报导,知道那些瓷片的由来:“我们那时候有很多烧坏的瓷器,民窑会折价变卖,或者随手丢弃。但是官窑不行,稍微有瑕疵的瓷器,哪怕只有一个小黑点,都得砸。”
光砸了还不行,还得就地深埋。
国之重器,不可轻易示人。
他与梁佩秋就御用瓷的最后一次争夺,他连烧十八窑,每一窑的春夏碗都填进了瓷山里。徐稚柳强行咽下那失败透顶的苦楚,说道:“官窑的质量要求苛刻,成品率远低于民窑,只有不到一成。”
现代人参观博物馆,看到那些漂亮的、完好的官窑瓶子,看似风轻云淡,其实背后废品尸骨成山,加之时间长,瓷山数量难以计数。
徐清说:“官窑瓷片埋了五百多年,八十年代时简单发掘过一次,整理出十几吨,大概有一亿多片。”
徐稚柳望着她,徐清像是陷入了不知名的回忆中。成堆成堆的瓷山,数以万计的瓷片,都要怎么处理?
没错,就是买卖。
有很多人来买土,一车一车的土买。他们买的当然不是土,而是瓷山里头可能存在的稀世宝贝。可要从里面挑拣出来太费时了,稍不留神就会被人抢走,倒不如先把成车的土买下来,再慢慢进行挑选。最混乱的时候,连瓷山都有黄牛炒价格。
“后来有人在瓷山里发现写有一瓢饮标识的碎瓷片,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徐稚柳不说话了,听到这里也明白她提起碎瓷的原因。先不说官窑,就是民窑,瓷山里也应该是至少九十年代往前的瓷片,怎么会有现代瓷片?
只有一个可能性,那就是有人做了手脚,把一瓢饮的碎瓷掺在瓷山里进行倒卖。
很多外地的老板根本看不懂瓷器真假,也不管官窑还是民窑的,全都拿到市场碰运气,一手倒二手,二手转三手,价格翻好几倍,在外地镀个金,高价售出,再回到本地,低价收回,最终名利双收。
行当里多的是这样做暗门生意的黑心眼子。
“你说外头的人,怎么可能拿到一瓢饮的碎瓷片?”徐清问他,“你说怎么这么巧?人挤来挤去,偏偏元惜时撞到展柜?刚好撞碎的还是赝品?”
能做到以假乱真的赝品,都是顶级高手复制的仿古瓷,做旧水平一流,除非每天就泡在古瓷里,否则任谁都看不出来。
程逾白自己就是这个行当里的翘楚,权威里的权威,要说有谁比他还懂仿古做旧,整个景德镇也找不出几人。怎么刚巧就在瓷博会,就在元惜时撞碎的瓶子上,让他得以“利益置换”的契机?除非这个机会就是他自己创造的,那轻而易举就被摔碎的“赝品”也出自他手,否则无法解释这一连串的巧合。
“五年了,他一点也没有变,外头都叫他吞金兽,我还以为夸大……”
医院里那副病弱憔悴的姿态,是在做戏吗?而她竟还心软了,想着或许他们真的只是立场不同而已。
徐清偏过头去,眼眶微红。
徐稚柳看出来了,她对今天程逾白的表现很失望,或是说她对他产生了越界的期待。
江风拂面,吹皱一池春水,徐稚柳捡起掉在她脚边的江小白,闻了闻,掩鼻道:“不如我们那时的酒香。”
“要看价钱和年份,回头我去买茅台,咱俩喝一盅。”
“好。”
徐稚柳走到她身旁,宽厚的大手罩在她头顶,声音很轻:“徐清,你认为大师瓷走向没落,是一个好的现象吗?”
“难道不是吗?摆脱对权利的依附,才能更快建立良好的秩序。”
徐稚柳摇摇头。
朱荣说得没错,她想得太简单了。
“你认为百采改革只是一项改革吗?”
“改革就是改革,不管遇见多少阻力,动了多少人的利益,让他们不择手段做出多少党同伐异的事情,都无法磨灭改革本身的意义,否则不管重工业还是众手工,景德镇都不会变得更好,不是吗?”
“你错了。”徐稚柳说,“改革,首先要革你自己的理想。”
就像朱荣说的,为了达到目的,她能做到的底线在哪里?徐稚柳说:“徐清,你应该要看清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对手了。”
苍蝇馆子虽小,生意却不差。徐清一直没见到胖子,猜他在后厨忙,结了账还想去打个招呼。走到后厨门口,她听到里面的争吵声。
胖子粗声喊道:“学区房学区房,你整天除了学区房还能说点别的吗?我们小时候上学哪来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还不是照样上了大学!就不去那些学校能怎样?会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