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逾白意味不明地瞅她一眼:“他现在住瑶里古镇,我妈也在那儿,平常不过来。“
徐清很自然地想到,大概是知道他生病才过来探望,不想程逾白又说,“他看到《大国重器》的节目,很生气,特地过来骂我。”
李可和改革的反对派们态度一样,仍活在十大瓷厂的旧梦中。百采瓷厂是程敏和李可一手壮大的,他亲眼见证过那时彻夜不息的窑火,就跟日月星辰一样永恒、璀璨。曾见过那般辉煌,便至死终老,也无从甘心,无法认命。
“小时候我也跟他一样,活在十大瓷厂的美梦里,可越是长大,我越是发现,那条老路走不通。”
认知的落后和潜意识里的回避,让李可一直活在乌托邦里,不愿清醒。这些年来,随着百采改革方案的不断修缮、成形,他和李可之间冲突也越来越大,一次次破立,求变,令师徒两人离心离德,渐行渐远,终而面目可憎。
程逾白想到李可,便想到他们的当初,问她:“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徐清点点头,至今想起仍觉历历在目:“茶道表演, 你输给了我。”
那是大学第一年冬天的一场比赛,获胜者可以在“鸣泉茶庄”任选一套茶具。他相信她绝对是偶然之至,而他却专门为鸣泉茶庄背后的主人而来。后来徐清才知道,其背后创始人就是吴奕。
吴奕在全世界各地经营茶庄,传播茶道精神,以“器”构建人和茶之间的关系。
其中器皿,则为茶器。茶滋于水,水藉乎器。吴奕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于陶瓷实业也颇有见解。程逾白当时正处在迷茫时期,一面是李可守旧的复辟之路,一面是受新式教学对改革产生的思考,他无法决断,偶然之间看到吴奕的采访,遂寻上门去求教。
可要见到吴奕,势必得先赢下茶道比赛。没成想横空杀出来一匹黑马,搅合了他全盘计划。
这也是两人的开始。
后来吴奕受邀到陶瓷大学讲课,开展教学试验,让古陶瓷、陶塑、工业设计、美术各个专业的学生坐到一起,展开思想碰撞。徐清和程逾白被迫从两个世界,开始靠近。
吴奕知道他于改革有诸多迷茫,重在缺少和低端市场的摩擦,而徐清身上有股特别强的烟火气息,每天就像一只打不死的小强,故而让两人多多交流,以互相弥补。
有很长一段时间,当他每天骑三轮车载着她,迎着风雪去陶溪川摆摊时,他以为他们会走到一起。
“是你让我看到陶溪川,看到乐天陶社,看到三宝村那群自得其乐的创业者,看到那些逐渐替代十大瓷厂所形成的新的星火,我好不容易放弃那不切实际的旧梦,可你为什么……”
徐清也想到那寒冬里每一场风雪,于她而言也是转瞬近十年光阴里,最为弥足的星火。
“我知道现在的行情并不适合重走老路,也无意复辟十大瓷厂,复制其他城市的工业道路,我所期望看到的是一个可以让更多普通陶瓷从业者在景德镇立足、生存的将来。设计师、文创园,工业生产,这些才能让我看到更多的就业机会和生存空间。”
程逾白承认,有这样一部分群体也正在景德镇茁壮成长,可正如她所说,没有一场改革不会流血,他必须坚持多年调研得出的结论。
历史、未来,可能性,景德镇没有一点行差踏错的机会。
他们难得没有剑拔弩张,可以平心静气说几句话,程逾白无意破坏气氛,转而道:“我们不要再争执了。”
她知道他很累,可谁不累?她沉默了一会儿,拿起包起身:“你先休息吧。”
“走了?”
“嗯。”
程逾白看着天花板,心里某处隐隐抽痛。她还穿着昨天的衣服,想必一整夜没有回家,是在忙什么?小七说她本要同他一起来医院,突然接到一通电话,是遇见什么难题了吗?他忽然想起来,自她重新回来,他还没问过一句洛文文怎么样?她在新公司还适应吗?这些年她又是如何过来的?
程逾白看着她略显褶皱的裙摆,想到先前那个短暂被接通的电话,眼眶无端端泛起酸涩。
在徐清离开病房前,他忽然叫住她:“徐清,我也会失眠,会焦虑,会因为没有灵感而大把大把地掉头发,会一整夜什么都不做睁着眼睛发呆,会担心做不出东西被市场淘汰,也会害怕掉入舒适圈,从而看不到自己的问题……我所做的事情,和你,和这个城市大多数人都一样。我不是天才,也没有铜墙铁壁,会受伤,也会难受。”
徐清低下头,眼睛也莫名发热。
“我知道,我们……只是在为各自的目标而活着。”她说,“你可以坚定你的立场,但我也有我的态度。”
“不能妥协吗?”
徐清微微侧身,余光中瞥见窗上一丛绿野,问他:“你曾说我的设计作品华而不实,再过十年也不可能出人头地。现在你还是这么认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