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有人说道:“我是90年代瓷厂下岗的工人,现在在一家私人作坊当坯工,主要是拉坯,有时候人手不够也做做别的活儿,俢坯利坯都行。我是雇佣合同,没有提成,一个月就领几千块的死工资。现在看的话,工资已经不少了,刚下岗那会儿每个月才只有50块生活补贴,一家子天天吃大白菜,持续了得有两三年,有些老同事熬不住去别的城市打工,就再也没见过,有些离婚、自杀、得病去世了,现在看看身边没一处是尽心的,我就想要不找个地儿说说话吧?钱多钱少我不在意,反正就这么个活法,孩子长大了也用不着我操心,就是挺难过的,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还有几个记得以前的国营瓷厂,建国瓷厂有人知道吗?红旗呢?宇宙?”
80年代是十大国营瓷厂最为鼎盛时期,每家瓷厂有两三千名工人,每年产值高达几千万元,要知道80年代这个数值代表着什么,景德镇人口占全江西省的3,上缴的税收却占全省的20,是江西省最重要的工业基地。
当时十大瓷厂的大部分的瓷器都出口到国外,为新中国创造外汇收入,以支持国家其它工业的发展,就连厂里职工结婚买一套瓷器都要靠领导批条子。
还有一个显著的特征,当时景德镇的年轻人不进政府机关都要进瓷厂工作,瓷厂职工的工资有上百元,而一般单位的工资只有四五十元。
“你们年纪太小了,不会懂的。那个时候在国营瓷厂上班,心特别踏实,生活有了大大的保障,看着前面都是希望,每天干劲十足。谁知道一场经济改革,十大瓷厂竟然全都消失了。好多人哭啊,闹啊,没用,就是没钱了,一下子天都塌了。”
一夜之间,十多万工人失业下岗,说是“血流成河”一点也不夸张。政府背负巨大外债,市场经济完全被拖垮,之后十大瓷厂再也没有醒来。只是过去了很多年,在原来的国营瓷厂逐渐发展形成了新的陶瓷生态,就是今天的陶溪川。
陶溪川创意园区类似北京798社区,是景德镇年轻生态和手作文创的集合地,这里有艺术家工作室、陶廊、画廊、国际交流中心和创意市集,里面的陶艺家们大多有个性,有表达,敢说话,拥有一批固定的销售群体,同时也是景德镇旅游地标之一。
每年的春秋大集,陶溪川会聚集来自60多个国家的200位外国艺术家、68所国内外知名艺术院校近千名大学生和创作者。
绝大多数创业者都会先选择去陶溪川。
“很多像我这样的老瓷厂工人也爱去那里闲逛,不为别的,就为了能听大家讲讲这块土地的故事,但是还记得十大瓷厂的人,真的越来越少了。”
在景德镇,焕然一新的陶溪川固然让人念念在兹,但是更让人耿耿于怀的还是十大瓷厂的旧厂房。老厂房就像一支回味无穷的老曲子,曲终时人散,那些历史痕迹看一次少一次,看一遍少一遍。
许小贺确实不了解那段过去,在座所知也都寥寥,继而无人捧哏。
只见那位奶奶目光逡巡一圈,长长叹了声气,眼睛里是化不开的悲哀与落寞,就像失了光泽的瓷器,终究在岁月消磨下成为一抔无用的土。
徐清转头看程逾白,程逾白神情寡淡,眼神冷漠。她按捺不住讽刺:“你不会也忘了吧?你爸的百采瓷厂不是跟十大瓷厂一起消失的吗?”
在当时,百采瓷厂可以说是独立于十大瓷厂外最特别的存在,不是国营企业,也没有和任何一家私营瓷厂合并扩大,单就凭程家祖上的名气在一众繁花间杀出条血路来。
上学的时候听得最多就是程逾白家里的传说,响当当的皇家血统,曾祖父是最早在景德镇开办陶瓷教学的先生,可谓桃李满天下,“珠山八友”就是那个时期出现的,里面无论哪一个单拎出来都是响当当的大人物,其画风流派至今盛传不衰;
祖父是高级画师,擅工笔山水虫鱼,彩绘技艺天工了得,最要命长了一双桃花眼,据传追求者可以从景德镇一路排到香港,曾有富商为博君一笑豪掷千金,门楼上撒钱闹了个全城轰轰烈烈;
父亲程敏则从小在瓷厂长大,八里胡同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十七岁开始创办百采瓷厂,短短十年蜚声中外。
可谁能想到,十大国营瓷厂连同百采瓷厂最为风光时,一夜之间消失无踪,所有的荣耀一夕失色。老人们都强调一夜之间,不是夸张,是真话。
程逾白要说有什么摸不得的老虎屁股,也就这段过去了。他本来就挺冷的脸色,在听到徐清的话后更冷了:“你眼里就看得到这些?”
“倒是能看到点别的,你也不说。”
“你问过吗?”
徐清抿了抿唇:“问了你就会说吗?”
“你不问怎么知道?”程逾白最烦就是她这一点,“你总是自以为是,外面听到什么,就把我想成什么,你问过我哪怕一次吗?”
“你在发脾气?”
程逾白不吭声,正着反着捏掌心。手里没个东西就觉得心慌,正左右旁顾弄点啥来,旁边递过来一只烟。程逾白撇过脸去:“我不抽。”
“拿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