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什么准备?对付他的准备吗?!梁佩秋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他不敢相信面前这人,竟是他仰望了十年的柳哥。
十年,是他一直一直仰望的人啊。
梁佩秋仿若溺死之人,于最后一丝清明中甩出一本书来。徐稚柳目光一顿,霎时间脊背僵直。
“我五岁开蒙时,父亲带我去见一位先生。当时我听见屋内有一人在讲诗,讲的刚好是一位晚年在江西隐居的诗人。诗人赋闲乡间,看到春天来临,非常喜悦。”
此诗正是: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那人讲解诗意时,脸上也有跟诗人一样的笑,还说自己老了后也要同诗人一样。私塾里笑作一团,我也不懂,只觉得那笑很明亮,很温暖,那是我第一次在一个人身上看到光芒。”
“后来先生同父亲提起他,夸他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相才,用十六个字赞他。”
至诚无忘,炳在日月;
烈气不散,长为雷雨。
“我当时还太小了,不知道他说着以后也要跟诗人一样的那天,竟是他在私塾读书的最后一天。先生极力挽留,他慨然而笑,潇洒离去。我读不懂那句诗,也看不懂他的风姿,可我以为,那恰恰才是他真正的光芒。”梁佩秋眼里已隐含热泪,“柳哥,你当真不记得我了吗?那日你出门时走得急,我还撞了你一下,你送了我这本书。”
当时他盯着地上那本《横渠语录》傻傻发愣,心中无不是窥见明月的紧张。他却以为他喜欢,慷慨赠书,尔后两袖清风地离去。
后来他在书中看见他的注脚。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不是你的志向吗?”他本以为自己懂他,懂他的疲惫和勤勉,明了他的宽仁和正义,以为自己是最特别的那一个,偷偷仰望着他,带着胸臆间不曾明确却从不曾动摇的欣赏与笃定,这些年来从未改变过。
可他为什么变了?
徐稚柳接过那本《横渠语录》,想是保存得善,除了书页有些泛黄,竟也没有别的损坏,一时间说不清是什么感情,只好似明白了,为何这个少年每每看着他,眼中总有一种他看不懂的思慕。
原来如此。
虽然记忆有些遥远了,但他记得当时离开,并非如小梁所言般潇洒,否则他也不会行色匆匆撞到一个小孩了。家里当时的情况不用多说,母亲阿南都在病中,他分身无暇,一贫如洗,离开是最好的结果。
“那确实是我的志向,在我少时立志读书考取功名的时候。不过后来,就不是了。”说完,他将书随手一扔,丢在脚边的水塘里。
梁佩秋双目欲裂,扑过去将书捡起,紧紧抱在怀中。因不知名的愤怒、羞耻亦或是失望,他的身躯一直在压抑中轻微颤抖。
他感受到一种明晃晃的背叛,自己仿佛被丢进油锅里,正在烹炸,正在死亡。
“年幼无知,才会因为某种光芒而追随某个人的脚步。小梁,如今你已长大了,该明白曾经仰望的不过是一种你心中认定为正确的、明亮的光彩,但那个光彩并不是我。”
梁佩秋自嘲轻笑:“我虽年幼,但并不无知。”
“也罢,只今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你要开始对付我了吗?”
“王瑜不会放过湖田窑。”
“那是他,不是我!更不是我跟你。”梁佩秋站了起来,目视徐稚柳道,“我只想知道,我跟你,终究要成为敌对吗?”
“若你愿意,亦可弃王瑜,入我湖田窑。”
“柳哥,别说了。”梁佩秋再也听不下去了。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啊!那个不久前还在同他没话找话说的加表工,孩子尚在襁褓中,就因突然的人祸一个家庭分崩离析。他闭上眼睛,胸前衣衫被潮湿的书所浸透,可这股凉意却远不上心间某种信仰撕裂所带来的彻骨冰凉,几乎快要将他吞噬了。
“若你一直这样走下去,我们只能是敌人。”
他回想前尘种种,仿佛一梦黄粱。那人就在眼前,离得那么近,又那么远。梁佩秋道:“柳哥,若从此为敌,我……”我应当不会再仰望那片光芒了,“望你好自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