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稚柳仿若没有察觉,径自走到匣钵前给把庄师傅一个眼神。老师傅点点头,让众人退开半步。伴随着轻微的一声“咔嗒”,匣钵被大汉们移开。
景德镇上空烧红的烟,熏染了半壁天。明灭红光里,众人眼前似倏然掠过一条沉睡的青龙。
这是一件青花飞龙大缸,缸体高约一尺三,上口直径两尺二,缸底直径一尺八,重量约五十八公斤。缸形硕大周正,上用青花绘威武雄壮大飞龙四对,画工细腻,工艺精湛。八条飞龙交相辉映,在海水江涯上互相追逐嬉戏,祥云缭绕,云海层次分明,青花发色纯正典雅,色泽浓艳泛紫。
杨公在小仆搀扶下颤颤巍巍地往前走了两步,围绕缸体细细端详,良久,连道三声:“好!”
他这一句算是盖棺定论,大龙缸烧成了!
众人齐齐鼓掌喝彩。
都知道为了这件恭祝乾隆皇帝生辰康泰的贺岁贡瓷,湖田窑从里到外忙了有多久,从坯胎到成品七十二道工序,没有一道工序可以含糊,烧窑那几天更是谁也没敢合眼,只恨不能拿签子支起眼皮,全都盯着窑内的火,生怕温度高了点、湿度大了点,窑位偏了点,一不小心就给烧坏咯。
哪怕是作为言出必行的包青窑之首湖田窑,在面对贡瓷这件事情上,大东家徐忠和具有丰富经验的把庄师傅也不敢随便打包票,弄不好就要人头落地。可一想到这可能是杨公解甲归田前最后一件贡瓷,湖田窑最终还是接了这烫手山芋。
说到这里,把庄师傅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徐稚柳的肩,大家伙都明白什么意思。眼瞅着气氛微妙起来,有人出来打岔:“仔细看,这大龙缸比嘉靖爷年间那一只还要出色几分。”
“体型也大了不少,关键有八条龙,你瞧它们的姿态,或坐或卧,或双目圆睁,或四脚盘挂,一只只活灵活现的都要飞出来了!”
“胚胎温润,笔触有力,十年功夫,出色之处何止几分。”
“只有过之,而无不及。”杨公再次称道,推开小仆的手,牵起徐稚柳的衣袖,目光中隐有泪意涌动,刚要说些什么,忽听到一声咳嗽。打眼瞧过去,安十九似笑非笑:“圣上挚爱青瓷,杨公这件宝算是献对了。”
“我……”杨公神色一变,凄然更甚,“都是安公公督管有力的功劳。”
“杨公可不能这么说,江西瓷业尤其以景德镇为首,如今日般蒸蒸日上,全都仰赖杨公您多年来兢兢业业,勤勉务实。十九不过才接手几日,哪能抢您的功劳?”
“公公谦虚了。”
“要我说,杨公与安理事都功不可没,哪杆称能离了砣不是?大龙缸既已烧成,我即刻让人安排送到御窑厂去。”徐忠适时转移了话题,打算把烫手山芋移交,至于这到底属谁的功劳,他管不着,也不想蹚浑水。
一边说着,徐忠还给徐稚柳打了个眼色。徐稚柳见杨公面如菜色,反过来握住老人家的手,冷不丁对上一道凌厉的目光。
两人视线相交,徐忠在一旁急得胸口怦怦直跳。此时杨公却转个身,停在两人之间。
“我就要走了,以后不知还能不能再见。稚柳,你题躬恪慎,莅事精勤,是个上进的孩子。我也曾看过你童生的考题,以你的学问,若没那场意外,或许早已出仕。状元及第,封侯拜相,未尝不能?只可惜……”
可惜终究时也命也,这孩子回不到仕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