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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代,佛塔园辟为人民公墓之后,附近的市民们大多将亲属的骨灰盒就寄存在塔陵园里。园子里粗过臂抱的大树随处可见,葱葱郁郁;水榭山石也满园皆是,要是不怕沾了死人的晦气,塔陵园倒是东华南郊最值得一观的景致。

塔陵园大门外有一座小广场,沈淮将车停在小广场的边上,停在苍翠欲滴的树荫下,看着一辆解放牌卡车缓缓地驶过来,停在塔陵园的大门前。

沈淮看到多年好友,也是他在市钢厂的同事赵东停稳车后,就从驾驶位抢先下车来,快步绕到车右侧,打开车门。

小妹捧着铅灰色的骨灰盒下车来,清丽的脸蛋上还挂着泪水,眼睛哭得红肿,叫坐在车里的沈淮看了泪水刷刷直落,滴在方向盘上。

随行送葬的亲戚、同友拿着花圈从后车厢陆续下来,挽联写有小妹娟秀的隶书:“悲声难挽流云住、哭音相随野鹤飞:悼哥孙海文。”

三天时间过去了,最初的震惊跟混乱还没有完全消失,但此时看到小妹如此悲痛欲绝,沈淮的心里更清晰的是一阵阵地刺痛,他是多么想打开车门冲出去,大声告诉伤心过度的小妹:“小黎,我就是海文啊!我没有死啊,我还是你的哥哥啊。”

只可惜,他现在活在别人的躯体里,小妹、亲戚以及昔日的同事,谁也不再认识他。

沈淮手死死抓紧方向盘,指甲深深地掐进肉里,也无痛觉。

他本应该死去,小妹所捧的骨灰盒里,装着他已死躯体火化后的灰烬,然而他的意识与灵魂,却活在别人的躯体里。

有两个随车送葬的,是他生前的同事,他们没有进塔陵园,而是往这边走来,站在树荫下抽烟歇力,没有注意到停在路边的小车里还坐着人……

“海文就这么死了,真是太可惜了。早知道这个结局,还不如当初硬着头皮跟老熊一起调去市里呢。”

“老熊去市里,是想将海文一起调走。只是当时厂里跟小日本合作搞技改,要搞连铸炉,厂里离不开海文。”

“说到底也是海文心软,他当时一门心思地跟着老熊去市里,靠舔着市里领导尻眼上台的顾猴子,那时就能拦下他?你说说看,海文这些年屈不屈?他为什么活得这么屈,不就是家里没权没势吗?海文越是有才华,在顾猴子这种人手下,只会给打压得越厉害——说到底不就是怕海文最后骑到他头上去吗?海文这些年活得也真苦,这回考上燕大的博士生,本来可以不用再看顾猴子的脸色,没想到竟然发生这样的事情,这老天贼他娘不公平啊。”

“海文死了;他妹妹小黎本来跟他相依为命,一下子变得孤苦伶仃,其实心里最痛苦的还是她啊,也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办才好!”

听着往日的同事,就站在车旁为自己打抱不平,沈淮心里五味陈杂:孙海文的人生,才是他的人生;说起他的人生经历,谁又能比他自己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