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昂说如此说来,刘协还是有德啦,可是你又说汉失其德,这不是前后矛盾吗?
是勋说根本就不矛盾——“汉自桓灵以来,失德久矣,即建安帝亦无以绍继先世之业,乃让之于魏。其所禅让,可免刘姓族灭,可安国家社稷,如此而已,一让之德,岂可抵乱世之不德耶?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即圣人亦有其短,即盗跖亦有所长,岂唯一长,而可掩其诸短耶?”
曹昂皱着眉头想了好半天,最终却还是摇头,说我想不通:“昔汉高祖先入关中,以诛暴秦,复伐项羽,以为义帝复仇,世祖灭新莽而复国,德并大矣,即家父所为,亦无以过之也。则汉之德岂魏之德所可侔者耶?以小德而取大德,可乎?”
是勋闻言,不禁叹息,心说你这脑袋究竟是怎么长的,怎么尽钻牛角尖儿呢?“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况于天子乎?岂先祖有德,子孙即无行亦可长保其业哉?天道是在,适者存而逆者亡,何必追溯远古?”想了一想,又再补充上一句:“若以先祖论之,曹氏之祖舜也,岂非有大德并大功于天下者耶?则曹氏为天子,孰云不可?”
哪有狂追祖先功业,以此来证明刘氏不当灭国的?谁还找不到一两个好祖宗出来吗?
曹昂微微苦笑,再问:“然而曹氏子孙若失其德,亦终归之于他姓哉?”
是勋闻言不禁一愣,心说这话可实在不好回答——谁都知道,世无不死之人,无不灭之国,可在公开场合说起来,全都得是“千秋万岁”,谁敢公开宣称咱们这个朝代也终究会灭亡啊。就好比既为曹家而立太子,那就证明曹操总有薨逝的一日,可是真当着曹操的面,你敢说“陛下死后如何如何”吗?
当然也不能完全不提,因为那是可以预见的不久将来的事情,所以古人就造出很多的隐语来,比方说“不讳”、“千秋”。可至于国家社稷,谁都琢磨着得在好多代人以后才会亡啦,估计我是赶不上了,没什么需要,干嘛去提,徒惹皇帝不痛快啊?
所以是勋听了曹昂的询问,只好绕着弯子回答——他朝曹昂深深一揖:“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太子能得虑此,真仁德之主也,魏必千秋万世……”
曹昂说您这么讲话就没意思了,我是真心请教,也请您直言相告——你是我家至亲,旁边又无他人,就算说了大实话,家父也不会责怪的啦,我更是绝不怪罪姑婿。
是勋叹了一口气,说那好吧,我就实话实说:“天下大势,分久乃合,合久乃分;人之有生,必有死也,国家有兴,必有亡也。从来开基定鼎之主,知民间疾苦,斯能振奋一时,后世子孙不晓祖宗筚路蓝缕之艰辛,恐将苛虐生民,则国亡矣。即以建安皇帝论,岂非聪明之主耶?然比之汉高、光武,所差难以道里计。魏有陛下定鼎,太子赓绍,斯可无忧,然亦不能保后世子孙,世世有德者也——九鼎必移!”我实话说吧,你曹魏也必然有灭亡的一天。
“然而,夏后之苗裔何在?周固封微子也,然微子亦非殷商之大宗耳。至于嬴秦、羋楚、项羽、王莽之裔,今皆不可得见矣。乃知汉以禅魏,虽无先例,却可为后世之宗,今不族刘姓,异日曹氏子孙亦不族矣。”咱们搞禅让是开了一个好头,以后的改朝换代可能不再那么血淋淋的,你今天放过了刘氏,将来自家子孙也容易得到保全。
曹昂冷笑道:“此为一族之私,非为天下之公也。”
是勋说你怎么能这么想呢?“庶民斯有私也,天子岂有私哉?如汤、武革命,流血漂杵,今魏受汉禅,不杀一人,岂非黎庶之福祉耶?汉德既衰,必有取而代之者也,若无陛下,得非董氏耶?袁氏耶?彼亦可效汤、武革命,则填于沟壑者,亦不识凡几。适云汉帝禅魏,德也,然若魏不受禅,欲强取之,其德何所由之?则魏之受禅,乃亦德也。”
最后他干脆压低声音警告曹昂:“太子若复云归政于汉,则陛下必废黜太子,即欲归政,其可得乎?且神器至大,既失者不可再有,人心若弃曹氏,何待太子之让耶?人心若在曹氏,让必祸于天下,岂仁者之所为哉?!”
曹昂有没有彻底被自己说服,是勋并不清楚,只是从此之后,曹昂倒是老实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只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到了这延康三年,突然间又出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