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确实有理,就连周不疑听了都不住点头,躬身受教。是勋也终于放下了心,说那我便知会辛佐治,请他宣诏,我受命便了——可是话才出口,突然又一皱眉,随即沉吟少顷,缓缓地道:“或者,乃再辞之可也。”
关士起你说得不错,朝廷下诏征我为尚书令的时候,曹操可还不知道我收留孔氏二子之事呢,在他的念想中,或许还为迫我辞职,及杀孔融事,多少有点儿内疚,故此授意郗虑召我入朝,以为补偿。可是如今他已经读到我的诗稿了,想法会不会有所改变呢?倘若曹操才欲收回成命,我倒坦然就职了,会不会反倒违逆其意,使其生恨哪?
周不疑一撇嘴:“如此,辞之可也——所虑甚多,则官何必受,事又如何成?”刚才是我想多了,现在您又想多了,真要这么畏首畏尾的,这官不当也罢,您期望成就的大事业,估计也终究没戏哪。
可是这回反倒是关靖点头,赞同是勋的想法,并且说:“主公前辞,为身罹寒疾也,今乃再辞,不可不表。”你如今无病无灾的,没有特别的理由而推辞朝廷征召,就必须上表谦逊一番——此亦官场惯例也。何妨趁着这个机会,再向曹操表表忠心,以避免产生不必要的嫌隙呢?
是勋采纳了关靖的建议,就此撰写表文——四平八稳的官样文章,他还是有足够能力的。表文的基本内容,不外乎谦让说自己能力不足,难当重任——
“尚书者,本少府之属,主殿中文书也……”尚书这一职务,最早是秦代设置的,汉初延用,与尚冠、尚衣、尚食、尚浴、尚席并称“六尚”,只不过是负责皇家文书的内廷小官而已——“孝武皇帝因设中朝,使尚书涉政事,而以重臣录之,逮世祖始命‘三独坐’,其令总揽台事,辅燮阴阳,比之宰相……”汉武帝初设尚书台的时候,往往以重臣挂以“录尚书事”、“领尚书事”的头衔来负责,所谓尚书令还并不是尚书台真正意义上的首脑,一直要到东汉朝,尚书令才主管尚书台,并且与司隶校尉、御史中丞并列为“三独坐”,也就是朝会时可单独设置坐席,以示优宠。尚书令就此成为内廷首脑,权势可比宰相。
所以呢,这么重要的职务我可干不来啊——“臣前虽为光禄,乃建武改制后,政归中朝,九卿备位,事消繁剧,若当国初,实不敢为……”是,我从前也做过朝官光禄勋,但东汉朝政归内廷,九卿的工作已经简省很多了,故此才能勉强应付,真要是汉初的光禄勋,我还真不敢接受。
“臣前亦为魏之中书,由与魏王份属姻亲,受其厚恩,乃不得不勉力为之,以竭尽忠悃者也。况魏小而汉大,臣河鲤耳,能跳荡浊波之上,而不敢遨游汪洋之间。汪洋间自有喷鬣修鲸,陛下可善访之,必能有所裨益,恢弘德业……”前半句是实话,说我跟曹操是姻亲关系,所以才去做了魏国的中书令,我跟陛下您又有啥关系了?没必要辛苦操劳,去干自己并不完全胜任的工作啊;后半句是虚的,说魏小汉大,我能做魏国的中书令,未必就一定能做汉朝的尚书令啊,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写先中间,再一头一尾添上好多句空泛的谦逊之辞,然后封起来,交给辛毗,请他诏书也不必要宣读了,就此返回许都去吧。辛毗倒也并不在意——从来三公九卿的任命,所召者自重身份,三辞三让那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只是低声提醒是勋:“料吾之后,更有来者。”朝廷还会再派人来征召的。是勋微笑不语,心说真要是曹操还想让我当这个尚书令,我接受就是了,有何难哉。
终究这回上辞表,并非简单地遵从士林惯例,主要在于试探一下曹操在得知他收留孔氏二子以后,态度是不是有所改变。
他这番心思,关靖、周不疑自然是心知肚明的。某次周不疑就来请问:“魏之代汉,大势已成,先生于其间谋划、折冲之功,史必不讳。如此,何不真隐林泉,注经以为万世师表,而仍孜孜于禄位者,所为何也?”你想辅佐曹操统一天下,开创新朝,眼瞧着胜利就在眼前了,大势所趋,应该不会再起什么波折,那你也大可以功成身退啊,如今仍然执著于官职禄位,究竟是为了什么呢?能不能跟我讲讲?
是勋捻须而笑,随即手指庭中:“为彼等耳。”
从前在许都和安邑的时候,是勋习惯于枯坐书斋,轻易不往庭院跑,而最近几个月里,他却越来越多地搬把椅子当庭而坐。庭院中熙熙攘攘的,奴婢们往来洒扫、搬运什物,一开始见到主人出来,往往躬身而退,结果是勋告诉他们,该忙什么还忙什么,我只是出来透透气,清醒一下头脑罢了,并没有监督你们工作的意思——真要督工,也轮不到我一家之主来做。
逐渐的,奴婢们也都习惯了,遇见是勋只是远远地躬身行礼,然后继续手上的工作。
之所以惯常跑庭院里来透风,因为是勋需要利用清新的空气来解头脑困乏,对自己的过往做一反思,也对日后的人生历程再做规划。自从出仕曹操以来,他马不停蹄,四处游说,或者身居中枢,构划方略,总是被形势逼着忙碌,没有足够的时间沉下心来思索。一方面,终究年岁到了,他不再是二十郎当岁的毛头小子,搁后世三十来岁、四十出头,事业才刚起步也未可知,此世却已达到人生的巅峰中段,而立且将不惑了,心思乃更细密,习惯谋定后动;另方面,也是难得一段闲暇,跳出局外,可以更客观、清晰地看清时势,也看清楚自己。
所以这回周不疑询问的时候,是勋就正端坐庭院之中,身旁摆一高几,沏了一壶浓茶——有时候他真觉得这隐居跟老耄应该划等号吧,怎么一旦归隐,自己就习惯喝茶晒太阳,真跟个耄耋老朽似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