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隔着古镜看着,没看到他征战的场面。再见面,已是胜利的画面。
他说,为了不让她看到血腥场面,特意挑选了他们通话的间隔时间来打仗。
她什么都没说,这次镜面上没有鲜血。但她却发现,在镜子背面,多了一道深深的刀痕。
她知道,这面古镜,他是贴身戴在胸前的。
她能看到古镜上的刀痕。但,他身上受的多少伤,她根本看不到。
同年夏天,汉武帝决定展开收复河西之战。此战,他成为汉军的统帅,再次孤军深入,并再获大胜。就在祁连山,他所部斩敌三万余人。汉王朝收复了河西平原。从此,汉军军威大振,而十九岁的他更成了令匈奴人闻风丧胆的战神。
她隔着古镜看着,看着他脚下的河西大地,看着他意气风发,看着他的千万士兵仰望着他……
他说,真想让她站在他的身边,感受这一切。
她什么都没有说,因为她知道不可能……
同年秋天,浑邪王和休屠王便想要投降汉朝,他前往黄河边受降。当他率部渡过黄河的时候,突然匈奴降部中发生了哗变。他竟然只带着数名亲兵就亲自冲进了匈奴营中,直面浑邪王,下令诛杀哗变士卒。浑邪王完全有机会把他扣为人质或杀之报仇。然而最终浑邪王放弃了,这名敢于孤身犯险不惧生死的少年的气势不但镇住了浑邪王,同时也镇住了四万多名匈奴人。最终哗变没有继续扩大,河西受降顺利结束。
她隔着古镜看着,看着那个烛光扑朔、局势迷离、危机四伏的夜晚,他就那样站在敌人的营帐里,仅仅用一个表情一个手势,就将帐外四万兵卒、八千乱兵镇住。神勇无敌,天下震惊。
他说,这次真的是冒险了,但是有她陪伴,她是他的守护女神。
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在古镜的这一边,默默地松开已经捏得不成样的衣角。
元狩三年,汉武帝为他建造起精美的豪宅,并且嘱咐他前往察看。
她隔着古镜,看到年轻的皇帝眼里对他的器重,看到他身旁笑盈盈的公主。她知道,汉武帝不光只赐予他豪宅,还有让他和公主联姻的意思。
他说,匈奴未灭,无以家为也。
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着他说话的同时,放在镜面上的手,掌纹清晰可见。
她头一次伸出了自己的手,印上了他的。
他们的手,不光隔着一道冰冷的镜面,还隔着两千年的时光。
却仍然有些什么,脉脉流动。
元狩四年,为了彻底消灭匈奴主力,汉武帝发起了规模空前的漠北大战。他率部深入漠北奔袭两千多里,歼敌七万多人。为了追杀匈奴单于,他一路来到了狼居胥山,率大军进行了祭天地的典礼。封狼居胥之后,他继续率军深入,一直打到俄罗斯贝加尔湖一带,一路连胜。经此一役,匈奴远遁,漠南无王庭。他的“封狼居胥”,从此成为中国历代兵家人生的最高追求,终生奋斗的梦想。而这一年的他,年仅二十二岁。
她隔着古镜,看着这场历史中最高的兵家祭天封礼,看着他站在人生的最巅峰,看着他的至高荣耀。
她在他征战的六年间,一直陪在他身边,护在他的胸前。
他说,女人,你真的是女鬼吗?这么多年了,你的容貌,居然一点都没有变……
镜子上,斑驳的刀痕无数,镜面却越来越清晰。她甚至可以看得到他眼中,映着她的影子。
他说,他平匈奴的理想,已经实现了。他的将军梦,也已成为现实。他几乎已经完成了所有儿时的愿望,他也几乎可以得到他所有想要的。
他说,他想要她。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摇摇头,把镜子放在密封的盒子里,锁在柜子的最里面。
够了,她对自己说。她陪他七个多月,看着他一步步艰辛走过,看着他终于爬到人生的顶峰,这就够了。他们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宁愿他就认为自己是一个女鬼,永远地失去了法力,已经魂飞魄散,再也不能相见了。
她要忘了他。
她埋头学习,把自己的全部注意力放在书本上,决不让自己有多余的时间去想他。除了在每天晚上十点钟的时候,心脏都会抽痛一下,习惯性地看着往常古镜摆放的位置,然后强迫自己移开目光。
他在做什么?想什么?和什么人在一起?
她咬咬牙,他已经和她没有关系了。
她怎么能开口告诉他,他只剩下两年的寿命?她怎么能看着他,慢慢地生病衰弱直至逝去?她受够了只能隔着古镜看着他,而什么都做不了,触碰不了。她承认自己很懦弱,所以选择逃避。
生活还是和以前一样,上学、补课、写作业……只是,每天清晨醒来时,脸上满是泪痕。
四
终于,高考结束。她考得很好,告诉父母自己应该可以上那所从小就想进的大学,父母欣喜若狂,她则关上门黯然神伤。
考试结束,她空闲了。没有了学习的理由,她开始无法抑制对他的思念。
她终于忍不住把深锁在柜子里的盒子拿了出来,看着久违的古镜,轻轻摩挲。
这次,一定要告诉他。虽然他们不能在一起,但是她一定要告诉他——
她喜欢他。
房间里安静而寂寞,她就这么呆呆地坐着,一直等到晚上十点。
她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只有一声清晰的破碎声——她手中的古镜,毫无预警地出现了一道裂痕。
然后,她看到了镜子的那边覆着一条绸布。
绸布上写着遒劲有力的几个字——
阿瑶,下辈子,我们一定要相见。
她已泣不成声。
“老板,”何亦瑶站在柜台前,把盒子打开,里面的古镜镜面有了一道裂痕,今天是大学开学的日子,也是正好租下这枚古镜一年的日子,“这古镜多少钱,我买下来。”
年轻的古董店老板低头看着有了裂痕的古镜,脸上并没有多少意外的神色,“不用,你的租金,正好是它的价钱。”
“是吗?”何亦瑶根本不信,这古镜对她来说是无价之宝,就算老板报出一个天文数字,她都会想办法赊账偿还。
老板把盒子盖上,推还给她,微笑道:“现在,它是你的了。”
何亦瑶垂下眼帘,小心翼翼地拿起盒子。
这是她最宝贵的东西。
“对了,还有一个东西,是和这个古镜一起的。等我找找。”老板走入后面的房间,一阵翻找后,拿着一块泛黄破旧的绸布,慢悠悠地走出来。
何亦瑶如遭雷击,颤抖着接过这块绸布。
手微微抖动着展开绸布,上面写着几个遒劲有力的大字——
阿瑶,下辈子,我们一定要相见。
捧着古镜盒子,握着这块绸布,她不知道怎么走出哑舍的,只知道回过神时,就已经被父母送到了大学校园。
新生接待处一片人声鼎沸,而她觉得自己就像站在另一个空间。
迷茫间,她被人撞了一下,摔倒在地。她拼命地搂着古镜,但绸布却飘落在地。
一只手替她捡起绸布,那是双骨节分明的手。她的心忽然揪得死紧,连站起的力量都没有。
抬起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这次没有隔着古镜,没有隔着遥远的两千年,没有战马嘶鸣,金戈交击,尘土飞扬……他的脸清晰而真实。
不同的是,他没有穿着那不离身的铠甲,只有简单的白t恤,蓝色牛仔裤。
泪水悄然滑落。
那人走到她面前,展开了绸布,像是无意间看到念着上面的字,又像是早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一样,用力说道:
“阿瑶,下辈子,我们一定要相见。”
哑舍里的古物,每一件都有着自己的故事,承载了许多年,无人倾听。但是,它们都在等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