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回:结善缘薛宝琴舍豆 忏悔恨甄宝玉陈

话说金荣交朋结友,人财两旺,出了东西花局这一季的花草,盆丰钵满。

夏奶奶打心眼子里高兴,买断冷二郎这冷宅,拨与金荣居住。金荣装点一新,生母胡氏业已过世了,专程接了干娘来孝敬,嘴巴甜似蜜,一口一个“母亲”,晨昏定省,游必有方,上下有序,母招无诺。

夏奶奶每来这别院小住,金桂必来事亲以叙天伦。听见母亲称道金荣又有能为,又有良心,趁机道:“下人提到这里,都还说‘冷宅’,这些年唤的薛家发不起来财,一日不如一日,内囊早都上来了,剩个空头架子与我们夏家门当户对!我们夏家是买卖人家,须要图个口彩,若换作‘夏宅’,又犯了城东的正宅大院,不如唤作‘耀宅’——金荣表字不是‘耀祖’么?”

他娘咧嘴笑道:“你这一改,一好带三好:一好,听着吉祥响亮;二好,还暖了荣儿的心。这三好,‘耀祖’两个字,‘祖’字不能用——若唤作‘祖宅’,意思就含混了,还错当是个祖业呢。”

张迎姐八抬大轿进了耀宅这大门,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大姑尝。婆媳姑嫂言和意顺,胜似嫡亲,夏奶奶以侄为子之心渐行渐远,忘到那九霄云外去了。

薛蟠心直口快,又是亲又是友的,半卖半送了冷宅去。银子经了金桂的手,一半充了脂粉钱,这一半薛蟠还没焐滚,六指儿就治酒请他。酒中豪爽,呆霸王答应了,无脸反悔,因此又分出去了一半——还是借得讨不得的。

这一日,薛蝌从户部关税回来,过门来找哥哥说话,道:“大哥知道,内帑钱粮,咱们如今手短够不上。虽还在户部挂名行商,领着三库的银子,可现如今吴周几家的亲戚两处挂着名字,不单在内府行商,还在户部做商总,拦在咱们前头。藩司衙门的肥差好事,到不了咱们头上,只好把这市面上的买卖好生做一做。”

薛蟠把手一摊,“我也说呢,年年到了端阳节,天师艾虎、朱砂雄黄、百锁排线都是走俏的。上月卖宅,成心要下南边一并贩了来,可眼下,就是有那本钱,时辰也赶不上了。唉,都因吃酒误事,本钱叫人借去了一半。过了那个村,不说那个店了,我正思朝你张口,凑个本钱,贩了北货贩南货——一趟的脚费,两趟的利息!”

薛蝌道:“哥哥这话有见地,我来和大哥参议,说的正是这个。大哥不凑手,我替哥哥凑,也是该的。兄弟有句话,不敢告诉哥哥知道。”薛蟠急了眼,“什么敢不敢的,恕你无罪!”

薛蝌笑道:“哥哥生来豪兴,广结广交,一时也改不了。兄弟近日翻看《鬼谷子》,上面有个‘三不交’的话:‘小知而不大解,小能而不大成,规小物而不知大伦者’‘饮食以亲,货赂以交,得其权誉而隐于物者’‘言行不类,终始相悖,外内不合,而立假节以感视听者’。”

薛蝌帮本,薛蟠无忧,三言两语打发了兄弟去,出门走了一条街,来扰契弟。

金荣趁着早上起露水凉快,亲送干娘回了东城的夏宅。回来嚷热,迎弟与他宽了衣,命酉官把冰湃的龙眼端上来。金荣吃一口凉茶,接了迎弟剥的龙眼送在口中,听见后头喝彩,掀帘子看视。小舅子在与人蹴鞠,只见李再庆一脚腾空上紫云,气毬落地翻滚。

元气初包混饨,皮囊自喜囫囵,张八斤把气毬托在脚背颠了几颠,一瞄眼,势要起脚时,看见金荣,高声道:“李四哥正说人少不热闹,姐夫下来,就从墙头翻过来罢。明儿把隔墙凿通,开一道便门,省得绕远。”金荣与李再庆对揖了,笑问八斤儿:“你唤庆兄四哥,前头必定还有大哥二哥三哥——”

再庆笑道:“八斤老弟要尊在下大哥来着,是我要他尊一声‘四哥’就罢了。前面已有吴大哥、周二哥、仇三哥哩。”金荣听了,一抱拳笑道:“恭敬不如从命,从今往后,小弟也尊贤兄一声‘四哥’。小弟无能,万勿见弃。”

再庆正也谦逊,春官来报:“杏奴说薛大爷来了,嚷爷出去见他呢。”金荣听了,笑告诉:“四哥稍待,小弟给四哥再带一个蹴鞠的人来。”说了,下炕换了衣方出去。

春官眼见奶奶手上无茶,便去倒去,迎姐道:“不用,这就是了。”说着,端起金荣吃剩的残茶,对在嘴上,笑看娘家金泽园内的花草,单等金荣入局。

男儿博戏,惟蹴踘最风流,迎姐只见金荣在那里演习得踢打温柔,再庆施逞得解数滑熟。相公引脚蹑龙斩眼,衙内担枪拐凤摇头。金荣再庆一左一右,换步挪踪,趋前退后,侧脚傍行,垂肩亸袖。凤摇头,鸳鸯扣,端的是游龙戏凤;叶底桃,听膝游,果然是妙手神偷!

金荣再庆彼此甘拜下风,金荣道:“西门外小弟的花局外,场地宽广,倒可以蹴一场畅快的。小弟与四哥天缘契合,相见恨晚,与四哥结拜的那四位哥哥,只是面熟,小弟冒然去请,恐怕哥哥们不肯屈尊降贵哩。”

再庆笑道:“有道是‘抬举高家毬气力,全凭手脚会当权’,徽宗高俅,一朝天子一朝民,还交契的那样呢,我兄有这一脚好毬,不怕愚兄的盟兄盟弟不赏脸。等我替你去请就是。”

异日毬酒欢会,花局结拜,金荣磕响头认了五位哥哥,五位便唤他六弟,排在吴周仇李严后面。四时八节,金荣略无错漏,兄友弟恭,亲香走动起来。

都中城外,耳闻目见,慢慢的都不敢称呼金小雕或是金小刁了,见面得尊一声金大官人。金荣乘势而起,把花局开到了长安县,门匾题作“月波清霁”,是凤藻宫的夏守中派小太监送来的。跟来的阴阳生择了两个诸事皆宜、不避凶忌的吉日,金荣上等封儿赏了他们去。

五月初二黄道六神值日,金荣择在这一日,赶在端阳节前开张。翠崖红栈郁参差,小盆初程景最奇,前堂后院摆了二十大车花草盆景。菖蒲美酒淸樽共,碧艾香草处处忙,三个大伙计艾束危冠,腰挂香囊,在铺面里发卖四季的花草盆景并节下的黄葛藤、香囊、药茶、菖蒲、艾草等应时之物。柜后的看银子,柜前的讲价钱,还有一个专管指点小伙计发送货物。

五兄到贺,牙商咸集,长安县的商贾无有不来者。街坊拖男挈女,来看这喜庆热闹,几个垂髫的小小子解粽欢娱,斗柳嬉戏,内中有人唱道:

五月五,是端阳;吃粽子,挂香囊;门插艾,香满堂;龙舟下水喜洋洋。

楼上花红挂满,迎姐在上面招待女客,楼下琴鼓合奏,席上觥筹交错。金荣穿一身大红,满面春色,挨桌唱喏巡酒答谢。

直吃到炎光西坠,微雨生凉时分,宾客散去,迎姐一一打理回了礼,送了李再兴外甥女等同来的孩儿们每人香扇两柄、香珠二串、香囊一对,小小子外加一个碧玉冻的观音,女公子外加一个腊油冻的玉佛。

王仁邢德全是金荣眼见着去了的,谁知不上一盏茶的工夫,却又见着他二个游魂似的游回来,抢进店门来了!金荣心下一紧,猜在打抽丰。自知来不及躲出去,低头只打他的算盘,高声道:“杏奴,你去说与春官,叫他奶奶把今日收进来的礼金,归总了不许动,我接的李四哥的银子,还的日子就到了。”

王仁谄笑着挨进来,自向那圈椅上坐了,指那藤屉子春凳,向邢老舅道:“老舅就别等人请了,自个坐罢,是坐是躺你随意,金掌柜在忙账哩。”金荣恍然惊起,手足无措,“嗳呀,瞧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在这算盘珠子上,邢老舅王大舅休要怪罪。”

命伙计上茶,道:“对了账,赶着还要把银子送到周家的钱庄去,迟一天便多一天的利钱不是?古往今来,有大钱的做大事,有小钱的做小事,我们这些没钱的,只好替人家打长工,借人家的老母鸡下双黄蛋。不是李四哥义气担保,不押房契地契,五分利也接不来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