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看面相孙夫人不忿 惊噩耗史太君归阴

话说金桂次日还家,六指儿堵在车道里,翘首张望。跟车来至二层门,拨开车帘向内道:“听说妹妹来瞧姑妈,兴的我拿脚就走,上小花枝巷买了胭脂水粉就来了。苦等一晚上,又想念妹妹,又担心妹妹,一夜几乎不曾合眼。妹妹睡的可好?”

金桂见他面目可憎,说的不三不四,待要不理又忍不住,佯笑道:“我睡我的,你睡你的。这里那里,还不都是我娘家的,谁还指定我睡那里不成?”

抢白了,手搭凉棚,看着日阳,“三哥是局里掌柜,开门的钥匙在腰里。‘邻家只望邻家倒’,杏花方家巴不得我们铁锁绑着门;‘亲戚都望亲戚好’,母亲把买卖交给娘家侄儿,为的是放心,难为三哥劳神费力。”

六指儿虽然听着,两眼却不肯放闲,周身瞄瞧了,饧眼觑在金桂脸上道:“妹妹说的极是,只是我这心又在姑妈买卖上,又在妹妹身上。不来亲瞧妹妹一眼,心里过不去。这下瞧了,说一句就走——妹妹等我吃晚饭,我买合欢花酒糟的好鹅掌鸭信来,保管比你们薛家的还好!妹妹吃了补血又补气,养的比广寒仙子还美上十分——”

金桂噗嗤笑了,嗽一声止住道:“午后我就回去了,要买要送,送你薛姑爷吃去,我这就替他谢了。”说罢,一气走出一射之地。口动头不动的问宝蟾:“你回头瞧瞧,看走没走。”宝蟾扶树回首,佯把桂花嗅,六指儿见了,撤身去了。

夏奶奶隔日见着女儿,如同见了宝,挨在身边坐着,儿天宝地,问这问那。忽命丫头,“把他哥哥送的胭脂香料拿来,给你姑娘认认,看是不是好的。”遂向金桂道:“你哥哥说是胭脂西施家买来,是宫用的,可见他用了心。他打小儿心里有你,娘也知道,唉,就是变种生的不像老子不像娘,到不了你心里去。”

丫头拿了来,金桂不接手,只命宝蟾收好,道:“一包皮包好,明儿记着带回去,我要送张七姐做人情。”因向母亲解释:“他姑爷买过,好是好的,就是不对我这脸。用了两回,发红发痒脱了一层皮,再不敢用——万一破相成了没人要的,活着还有什么趣儿?”

娘儿闲话一回,金桂一五一十,把金荣告诉的都朝母亲说了。夏寡妇恨铁不成钢,把六指儿数落的不休,“怎么就不像金荣呢?有金荣一半,也还是个好的!可惜金荣不是我娘家人。”金桂听了这话,恨不能有个一奶同胞的妹妹,招进金荣来顶他桂花夏家的大门户。

歇晌困了午觉,金桂料想表哥今晚必来,不等老苍头来接的日子,辞了母亲,忙忙坐车回了薛家。小别似新婚,薛蟠央缠半夜,动作一番,偃旗息鼓,呼呼大睡。好在金桂心思不在他身上,先是玉面郎君柳湘莲,后是金荣金小刁,胡思乱拟,一夜春梦,心下道:“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好梦留人,金桂香梦沉酣,被只齐胸,一把青丝拖于枕上,雪白的一弯膀子撂在杏子红菱被外,腕上戴的虾须镯退在胳膊弯。薛蟠牵被掩了,披衣趿鞋起去,金桂未曾觉察。

醒来命人唤了薛大呆子来,道:“明儿我们夏家西门里再开一个花局,金荣老是东西城门来回跑,也不用做事了,工夫都耗在路上了。你给小柳儿治的宅子,空了这些年没人撑,除开靡费,还怕发霉发绿!前儿我去瞧了瞧,几上床上,一摸都是灰!我的主意:小柳儿回来,还是小柳儿住;不回来,金荣住一住。”

薛蟠苦了脸,抓耳道:“我正要卖了做本呢。张德辉说,如今路上不太平,机会难得——没本事的,知道开春就是翻几倍的价钱也白搭。‘这些年我踩这条路,黑白两道都有交情,官匪两道撒几个,至少也还有两倍的赚头。’”

金桂立时恼了,挽袖子指骂:“早不赚,晚不赚,我一说,你就要卖了赚!我娘家家私,到头来还不都好了你这呆王八?薛家赚,夏家赚,那家赚不是赚!得亏金荣没亲口来说,他张口闭口叫你大哥,叫了这些年,你也好意思挡他的手?那宅子紧邻张德辉家后花园,我瞧金荣迎姐是一对,明儿他们成了亲,翁婿住在隔壁,正好亲香。”

夹枪带棒,薛蟠生怕今晚他又别手别脚,不得畅快,赔笑道:“我不过说说,你动气做么事呢。千金难买一笑,你乐意怎样,行就是了,算我没说,还不行么?”说了,架势是要走,金桂瞟见了,冷笑一声,“这又那里找乐去?你顶人骷颅盖做么事!”

薛蟠不解,“依都依了你了,还有什么邪气?”金桂谩骂:“老货老货不在家蹲,小货小货不在家蹲,常年送上门去!孙姑爷接母亲妹子来京,一家子团圆,我听说语村赖尚荣两家都去望了。傅试娘子在家待产,还派人送了礼去呢!

平时不烧香,等明儿孙姑爷点了九省都检点,再去抱佛脚,那也迟了!我们买卖人家,讲究天时地利,最要紧是那人和,不然,再好的买卖,卖不出去,那来利势?不出阁的姑娘生了子,还得偷个汉子借个种呢!”

薛蟠未尝听过这好话,笑的乱蹦,道:“既说望的是他母亲跟妹子,你去才合式,我是男人,不好去的。”金桂又骂:“蠢才!这话还要你说?不是要你去,我是恨你没个算计,不知世路,顶不起门户,白投人胎不中用,误我终身!”

再不理薛蟠,唤进宝蟾来,命他带人去打扫屋子,洗晒被褥,预备金荣搬进去,道:“今儿我去走亲,赶明儿闲了,我去查看。‘舍得一身剐,敢把皇上拉下马’,不怕爪子叫我戳烂了的,尽管出工不出力!”

年下考官叙等,褒贬不同,吴府敕造襄国府,周国丈荣任金陵体仁院总裁。忠靖侯史鼎入宫陛见,叩谢了圣恩,吴周两府也进去恭贺过了。往还酬答数日,为国尽忠,跟上周总裁的大福船,顺流而南,总督一方,两岸猿声啼不住,兰舟才过临清江。

孙绍祖放了长安兵备道,傅试仅叙了个中平,张如圭生性婪猾,官声素来不佳,徇私冒功之参尚未了结,位列中下。傅试受他请托,少不得驰书一封去达知。怨天尤人之意,见异思迁之心跃然书上,内有“仕不上青云,何如返耕牧”云云。

绍祖克日赴任,傅试都门帐饮,长亭饯别而回。家人拦道飞报:“奶奶生了,生了大公子了!”傅试策马驱驰,父子相见,慈父舔犊,喜极而泣;赤子肠饥,呱呱在啼。

傅府弄璋,同僚好友,新交故旧,三朝这一日前来道喜。也有家人送了礼来的,也有女眷亲来了,不用饭走了的。长安府李夫人仇都尉夫人结伴辞去,威烈将军贾珍夫人尤氏、王仁夫人并他妹子史二奶奶相继也都去了。

夏金桂同冷子兴家的跟着秋芳姑娘,一一送了回头,二人仍往楼上去陪语村夫人娇杏并赖尚荣母亲看热闹戏文。

秋芳代嫂应客,迎送如仪,忙而不乱。言语行动,周全而未见冷落,亲热而不失礼数,孙绍祖母妹一一端详在眼里,交头接耳,窃窃赞叹。孙姑娘见的是:

矜严标格绝嫌猜,笑靥如花不乱开。

覆额斜侵眉柳去,媚霞横接眼波来。

一时,秋芳有话来回嫂嫂,孙母趁机端详,心下自言:“面如满月,福分不缺;眼如水杏,不走背运;唇若红莲,是主夫妇和睦;齿若榴子,应在子孙繁盛。”

秋芳燕语莺声,和嫂子说了话,过来告个罪便要过去,孙母笑盈盈携了他的手儿,往上捋一捋,露出雪白的一截腕子,粉妆玉琢,莲藕一般。孙母看到了,赞到了,把那十指春葱摩挲的不够。

啧啧夸赞:“心灵才能手巧,这一双巧手,必善持家处事,不像他哥哥娶了贾府没人要的一个病秧子!从我来,没见他开过笑脸,锥子扎不出一句话,他娘家人还叫他‘二木头’呢,不是木头是什么?我是不喜欢!婆婆跟前不讨喜还罢了,不得丈夫的缘,一个朝东,一个朝西,累月到不了一起,能生出什么阿物儿?可不是成心断我的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