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睛在镜片后眯着,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说的话却隐约带着威胁,“按照我和安室先生的分工,我必须负起责任,盯住你才行。”
他话语中毫不掩饰的怀疑让三濑佑树的表情难看些许。
冲矢昴踩着陡坡边缘看了眼底下,极低的能见度让这不高的坡显得深不见底,他面不改色地扫了眼,依旧是闲聊的语气,“这个坡要上来可不容易。背着露营用具下去恐怕就更麻烦了,我很好奇,你们怎么会想到把帐篷搭在那里?还是说……那根本不是帐篷?”
安室透不在周围,他就像打开了什么开关,身上陡然散发出一种强大又危险的气息。
“你们真的不下去?”三濑佑树没回答,硬.邦邦地问。
冲矢昴淡定微笑:“如果我说不呢?”
“你们不怕奏太杀了她?”
“如果上木原奏太真的有机会动手的话,那当然怕了。”冲矢昴一动不动地挡在千绪身前,“可他真的……在这座悬崖上吗?”
三濑佑树的脸部肌肉抽搐了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目前基本可以确定,这份复仇计划是上木原奏太在监狱当中写的,但问题是,他真的有亲自实施这个计划吗?”冲矢昴看着他。
“什么……”
“没错,确认了这起案子的策划者是上木原奏太之后,很多计划中的漏洞确实得到了解释,但依然有很多疑点让我困惑。”冲矢昴说,“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的协助者,那位共犯,究竟是谁?”
“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之后,我突然发现,手头的证据相当杂乱。且指向性各不相同。说实话,你们三个人,我都怀疑过一遍。”
“……直到你刚刚说了那句漏洞百出的话。”
三濑佑树颤了颤。
千绪这时轻声开口,接上了冲矢昴的思路:“你说,你们来的时候以防万一,带了三把伞。”
“——换句话说,你们一行人中有三个人知道今天要下雨。根本不是一个适合露营的日子,却还是来到了这座悬崖上。”
千绪看着三濑佑树骤然难看的脸色,“于是我突然意识到,谁说共犯只能有一个呢?”
她说话时,已经从他身后钻出来,上前半步。
冲矢昴偏过头瞥了她一眼。
千绪正站在和他并肩的位置。
千绪注意到他的视线,似乎是将那误会成了一种暗示,嘴巴微微张成一个圆形,小声哦了下,把头顶的雨伞再一次向他倾斜。
冲矢昴低声笑了下,这次没再拒绝她努力表示的关心。
“那位金发侦探小哥说过,如果上木原奏太是今天出狱,那他根本不可能在桥底安设装置,也不可能去绑架我们,对吧?”小插曲耽误了不过两三秒,冲矢昴不紧不慢地开口,“你当时立刻打断了他,说那是同伙做的。那么就按照你的说法来推理……第一位同伙,那个身材高大的雇佣者——”
他平静地看着三濑佑树,“就只能是你了。”
三濑佑树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沉默地闭上。
“
第二位同伙,是那位在桥底安设机关、制作小兵人引.爆.装.置的人。”
“是道具师,池田大我吧?”千绪想也不想地接。
冲矢昴似乎轻轻笑了一下,为她毫不犹豫的默契。
千绪没注意到他的表情,还在认真地看着三濑,“最后一个同伙,关于她的证据并不明显。但从进入这座城堡之后,有件事就一直在我心底盘桓……录音里那个唱童谣的小女孩,她真的存在吗?”
“第一次感到怀疑,是你们敲门时,我隔着门听到了吹越直子的声音。她的音色,和那个小姑娘特别像。”千绪垂下眼睫,“但我当时来不及多想,只是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在你们进门之后,吹越直子的嗓门就一直很洪亮,模糊了我心里那种若有若无的熟悉感。因为那个小姑娘的声音又弱又细,我潜意识里,没有把她们当作同一个人。”
“可是我问了一圈,发现东京最近没有失踪儿童报案时,才真正产生了怀疑——那也许只是一段配音。”
思路流畅地说到这里,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唇角微微上扬一瞬,露出了一个放松的表情,“加上这些被精心保养多年的服装,以及上面缝补过的痕迹,于是第三位同伙的身份也就很明显了……”
“——服装师吹越直子,她是计划的最后一名参与者,对吧?”
三濑佑树痛苦地捂住了脸,千绪脸上闪过一抹怜悯。
但她依旧接着说了下去,“但还没有结束。因为做完这些分析之后,我忽然发现,上木原奏太消失了。”
“从头到尾,没有任何和他直接相关的证据。反而是你们,字字句句,都在暗示上木原奏太亲自参与了这起案件。”
“从吹越直子的那一句‘剧本内容只有奏太知道,可奏太怎么可能在这里’,到吹越和池田共同引导着小兰说出奏太是今天出狱,他完全可以赶上这场谋杀……还有那些沉默的细节:城堡里无处不在的摄像头、正好是上木原出狱这一天的日期选择……”
“这一切简直就像是故意暗示我们去相信——这是属于上木原奏太的复仇计划,而他已经如期出狱,正如同一个幽灵般潜伏在我们身边。”
“也正是这些话,一步一步击溃了岛田女士的心理防线。”
千绪沉声。
冲矢昴垂首看着微微佝偻了身体的三濑佑树,“那位岛田女士刚刚出现时,甚至还能满不在乎地提起上木原奏太,看来是早就将二十五年前的事抛在了脑后、也忘了他的出狱日期……杀掉这样的人,应该很没意思吧?”
他压低声音,几乎是意味深长地说出最后一句话。
紧接着略有些感慨地说道,“三濑先生,你们不愧是电影社的成员……配合起来,演了一出好戏啊。”
而千绪站在他身边,看着三濑佑树的目光中含着悲悯。
“可是我们都知道,《无人生还》从来就没有第十一个人。”
她抿了下唇。
“上木原奏太他,真的赶上了自己的复仇计划吗?”
千绪最后那句话的话音落下,场面陷入寂静,她被余光中的景色吸引,忍不住转头,竟然看到了不远处的海面。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浓稠的夜色褪去,周围的景色在天光下变得明晰,靠近海面的天空变成雾蓝色。
她忽然意识到,再过不久就是日出了。
面前的三濑佑树死死捂着脸,从掌心中发出含混的声音,很久才开口,“一周以前,我收到了从奏太老家寄来的包裹。包裹里是奏太的遗物,和他的骨灰。”
“我和吹越、池田他们在他父母因病去世前去拜访过,他亲戚就把奏太的东西打包寄给了当时留下联系地址的我……大概是觉得杀人犯的东西
晦气吧,连帮忙安排下葬都不愿意。”
三濑佑树抬起头,声音又恢复了冷淡,“从奏太的遗物里,我发现了这份计划书,还有奏太写给我们却没来得及寄出去的、写有当年真相的信。我将信交给了直子和大我,我们决定,帮奏太完成它。”
“但有一点你们猜错了,之所以叫来侦探和推理作家,不是想要什么双重保险。岛田真由和岛田亮介不可能活着走出这里。我们只是希望你父亲和那位鼎鼎大名的毛利侦探出去之后,能凭自己的影响力让大家知道,奏太并不是什么‘变态杀人狂’,梨央也不是‘活该惹上了那样的人’……真正死有余辜的,另有其人。”
三濑佑树从贴身的衣服里抽出了一把刀,对准两人,“大我和直子都有各自的家庭,他们只是帮了我一点小忙,给我想拍摄的电影配音,带了几件衣服,做了几个小玩具而已。投毒的人是我,罐子上有我的指纹,你们大可以去查。现在,请你们退后。”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动。
千绪想起岛田真由提起过的,三濑佑树从上学起就喜欢梨央的事。
他一直到现在都没结婚,难道也是因为……
带着这样近乎疯狂的执念,却直到二十五年后才得知当年暗恋对象的死亡真相,也难怪三濑佑树会表现得如此不管不顾。
三濑佑树嗤笑一声,忽然将刀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退后。”
从很远的地方,忽然响起了直升机的轰鸣,三濑佑树手一抖,刀尖险些刺入皮肤。
两人的距离不足以让冲矢昴在三濑佑树反应过来之前将刀打落,他衡量片刻,无奈退后了几步。
救援直升机已经到了,岛田真由却还不知所踪,看来三濑佑树是没机会下手了。
否则,作为fbi搜查官,仅仅是出于职业素养,他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在他面前行凶而选择袖手旁观。那和复仇是否正当的争论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只能说,命运的天平偏向了岛田……
被三濑威胁着退出几米,千绪忽然听到身后有树叶被踩碎的沙沙声。
心中产生了一个荒诞的猜测。她回头,竟然真的看见了一身白裙的岛田真由,正扶着树艰难走过来。
她那一头张扬的红发沾了不少落叶,脸色快和身上的裙子一样苍白,身上挂满泥土和枯枝,整个人都狼狈不堪,正仰头傻傻地望着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