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都说到这个地步,再拒绝就显得很怪了。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开始向山下走去。
截云台的石板路修得还算不错,四周林地茂密,都栽着些常见的药用植物,尹新舟甚至还从中辨认出了桂树——说不定食堂炖肉的时候也会时不时来这里薅上一两片叶子。尹新舟边走边没话找话:“听岑师兄说,你昨夜开始就在这儿练引雷术,直到现在未曾好好歇息,不需要去休息一下吗?”
“……修为到了玉衡境之后,不是特别需要睡觉。”
蒋钧行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很久没有人问过他这样的问题,还在脑海当中斟酌了一下回答:“辟谷之后就是不寐,一日之内保持清醒的时段可以逐渐变长,只消很短的歇息时间便足够。”
尹新舟:?
所以原来熬夜可以修仙是真的。
只不过不是因果关系,而是递进关系。
又过了一会儿,蒋钧行突然开口:“你之前同师兄说过的话,我都听到了。”
“什么?”
尹新舟一愣。
“那个叫上元的地方,还有你告知他的来路。”
蒋钧行看到对方脸色微变,补充道:“我的耳力比旁人要好些,他们还不知道。”
哦……尹新舟甩了甩手腕,对方的态度这般郑重,反倒让她不太好意思说当时的交流内容半真半假,而且充斥着张飞鹤的胡思乱想,只能隐晦表态:“张监院想法实在是有些……跳脱,其实情况倒并没有他想的那样糟。”
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尹新舟还从未与别人聊过自己故乡的事,此时不禁语气轻松地多说了两句:“我们那儿的许多人要一直念书念到二十多岁,这铸剑的法子就是学校的先生讲的,若是多读几年估计还能听更多,可惜不知道为何来到了这地方。”
蒋钧行的心情顿时十分复杂:“你想回去?”
“若是有法子的话自然是想的,有安稳的地方不待,何必要住在到处都是妖兽的地界里。”
尹新舟道:“我曾听话本里说,修行到了一定境界,就有机会踏破此方世界,到别的地方去,这是不是真的?”
“……”
他突然觉得有些难以作答:“或许吧,只是我与师兄的修行都不太够,等掌门师傅出关以后我可以帮你问一问。”
“哈,不必了。”
尹新舟耸肩:“若是练到开阳境都不够,那不知道要等多久以后才行,我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好了。”
于是蒋钧行沉默着注视面前的女修,对方甩着袖子一步步走下青石板路,似乎对自己的处境还一无所知。他曾经见识过那种小世界——以前有丹修用乾坤壶作灵田,那里面像是个精致的小院,各种各样的灵植药草郁郁葱葱,端得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可这样的庭院也一眼望得到尽头,大多数的乾坤壶皆是如此,很难想象倘若有活生生的人生活在里面,究竟会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从识字开始学算学”,对仙门和大荒一无所知,甚至对妖兽的了解都极为有限,一切的证据都指向了师兄的推断。
如若不是一方被精心雕琢的小世界,一个早早准备好的金丝鸟笼,哪里有让凡人这样学习的地方?虽不知始作俑者究竟怀着怎样的意图……而这对生活在箱庭当中的当事人来说绝对不能算是一件好事。
而她竟然还想回去。
蒋钧行实在说不出口,这种情况的最大可能就是原本的那方小世界出了什么变故,又或者是缔造小世界的那位大能力量终于无以为继,平衡崩陨而致。
——总而言之,根本不存在回去的方法。
“无妨,霞山有师祖留下的大阵护法,你留在这里也算衣食无忧,继续修行下去不会比原本的来出差。”
最后他如此说道:“你既为霞山派弟子,自然也会蒙受门派的护佑。”
这大概已经是这个人表达能力的极限了,然而尹新舟并没有get到此间深意,只觉得这种状态更像是领导在给自己画饼——你既然加入了这个公司就会享有公司的一切员工福利待遇,以后一定要好好努力成为一名合格的打工人……
她很敷衍地点头:我知道,我日后一定好好修炼,争取快点提升修为,来为门派做事。
蒋钧行:“……”
他其实不是这个意思。
不过,算了。
徐望在大半夜被拍门喊起来之后,整个人的表情都很迷茫。
看来正常仙人也不是不需要睡眠,尹新舟在心里想。
来客的组合很奇怪,徐望眨巴着眼睛,听着尹新舟三言两语将来意阐述清楚,感到十分惶恐:“我的符术也就那么回事!你又不是没见过,画符倒是没问题,想要让我改做新的,那可真是太为难我了——”
“没关系,我现在就是需要基础。”
尹新舟打断了对方的话:“而且我也只认识你一名符修,若是徐师兄不肯帮忙的话,我怕是再找不到其他人了。”
最后打动徐望的是这件事情的丰厚收益。如果铸剑法真的能大成,每个参与其中的人都可以从中攫取一部分利益,而他作为关键阵法的参与者能从中捞到的勋业定然只多不少,新舟师妹肯在这个时候想到自己,将这种肥缺分予一部分,已经算得上是重视大家之前的交情。
不破不立,好的机缘若是不抓住谁知道下次会等到什么时候。徐望当即打定了主意,冲着二人一拱手:“既然师妹如此寄予厚望,我自然要竭尽全力。”
如果硬要将复数这门艰深的学问总结出三要素来,那么大体可以归结于文字本身、文字的排列形式以及写符所消耗的灵力。
按照张飞鹤的说法,最初的文字拥有引动天地的力量,而将这些文字以合理的形式排列在符纸之上,就逐渐形成了当世常见的符咒结构。
如今大家所常见的符咒大都是“久经考验”的组合,如果按照中医
的逻辑来解释,就是经历一代代整合所形成的“经方”。
而倘若想要脱离“经方”开始独立画符,耗心耗力不说,产生的结果也未必能尽人意,更有甚者还有误伤自己的可能——一个符修最基本的素养就是“敬惜字纸”,写坏了的符咒要集中烧掉,防止不小心放在什么地方而造成麻烦。
“以前就有过因为乱放引火符而引发火灾的情况。”
徐望解释道:“那位修士写了一半,因为灵力走岔就将符纸团了团扔在房后,没过多久又接了出山的任务,等回来的时候房子已经烧得不剩下什么了。”
尹新舟:“……”
“耽搁了自己不说,还险些燎到附近生长的灵植,最后不但要回来领罚还得写悔过书,那文章在门内的议事厅里挂了好几年呢,费了很大功夫才赎回去。”
在进行了有惨痛先例的安全教育之后,徐望在桌上排开一叠黄纸,连画了三张与降雷有关的符咒。这三张都是引雷符及其变种,一张尹新舟之前见过,能够凭付在剑上使用,一张能用作陷阱提前布置,还有一张里面只注入了极少的灵力,想要使用的话需要现场激活,不然平日里近乎于一张废纸。
尹新舟将这三张符纸的模样一一记在心里,那一长串的复杂名字被抛之脑后,她依照着用途分别起了新的代号:武器附魔,地|雷和触发式手|雷。
抛去和常见繁体字截然不同的奇异文字不说,单纯从图像识别的角度来讲,这三张符咒的主体结构其实都非常相似。一个经历过复杂字体变形的“雷”字排列在最中央,周围以不同角度和大小限定着一系列的字符,尹新舟怀疑这是对这张符纸的描述性词汇。
“你这里有书吗?”
她问:“每个字代表什么含义的对照表。”
“书倒是有,不过新舟师妹可别抱太大希望,那书里的描述和实际符纸的写法根本不是一回事,早就有人试过了,结果看也看不懂。”
徐望回到房间里一通翻找,很快拿着一本薄薄的线装小册子出来:“你看,就是这本,藏书阁里翻印了许多,每个人都可以借来看,但都觉得太过晦涩难以读懂。”
“先看看再说。”
尹新舟接过来,随口道:“反正我连《引气入门》看着都吃力,所有难度的资料对我来说都一样。”
徐望:?
他的表情看上去更是担忧了几分。
这本书的编者据说是位已经陨落了的大能,距今已经有好几百年的历史。逝者长已矣,书的内容倒是一字未动过,属于各大门派的藏书阁均有收藏的通行教本。
尹新舟将书翻开,看着满满当当的繁体文言小字,叹了口气。
——通行教本都如此诘屈聱牙,以如今青州普遍的受教育水平,遍地都是使用经方的符修也很容易理解。
蒋钧行在将人送到之后就自觉任务结束,告了声别之后迅速消失,只留下他们二人在附近的八角亭里“攻读”这份传承数百年的资料。好在仙人的生活作息往往十分紊乱,亭廊当中除了他们二人以外还有不少人在这里挑灯夜读,或者干脆支个摊子在画画,看上去十分有艺术氛围。
于是尹新舟就着灯继续读下去,边看边对照手中的那三张符纸,最后缓缓皱起眉来。
“怎样?”
徐望说:“我就说吧,大家都看不太懂。”
“不——”
尹新舟摇了摇头,语气当中有明显的迟疑:“或许,可能……”
她对书中有些复杂的文言仍旧一知半解,可每一章节后举出的案例倒是颇有些面熟,兴许自己一开始开玩笑的那句“少儿编程”并没有出错,至少没有完全出错。
——这种符咒或许拥有一种完备的逻辑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