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他转身从书斋中出来,同行的王昌龄和高适已经迎了上来。这儿没外人,两人也就没那么多礼,王昌龄大致解说了一下苗延嗣亲自前往镇西军中安抚的经过,而高适则是巡视了四面城门回来,道是将卒情绪稳定,尤其将那廖登科拦阻牛仙童进城的事添油加醋讲述了一番,竟是犹如传奇似的。杜士仪若有所思想了想,随即就开口说道:“你二人彼此合计一下,用一支生花妙笔给我将此事写得更夸张更跌宕一些,但一定要直白,然后悄悄授意那些酒肆之类的传唱!”
但凡文人,骨子里大多都是瞧不起那些阉人的,尤其是牛仙童此次犯了众怒,王昌龄和高适顿时想都不想就答应了下来。接下来,杜士仪便吩咐人把牛仙童随行的那些禁卒一个个叫了来单独召见,果然,能够被牛仙童选中,大多数人都是死硬到底,可当他揭破郭英乂的身份之后,每一个人的表现立刻就截然不同了。
有些人立刻百般设法把自己摘出去,推说什么都不知道,有些人则是反口指斥他胡言乱语,更有的搬出了天子谕令想要作为倚靠,可终究给他拎出了两三个胆子较小肯说话的人。等到他印证了这些,又命人把逃跑未果的邱武义带到面前时,他便开门见山地抛出了一个问题。
“事已至此,如若你推说一切不知,我便按照军法将你斩首示众!你可不是牛仙童,谅朝中没有人会为了你而归罪于我!”
邱武义见杜士仪面色冰冷目光犀利,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虽则他确实是武惠妃的人,可牛仙童直到从鄯州到河州的路上,方才对他大略解说了自己的计划和安排,他固然大惊失色,可人在贼船上下不来,也只能想着死马当成活马医,闭着眼睛听命行事。这会儿,他只想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更何况杜士仪直接拿住了郭英乂,还不知道掌握了多少别的证据,因此他索性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郭英乂是临走前三天,牛钦使亲自安插到禁军的,说是他一个远房亲戚,姓萧,大家看牛钦使的面子,都称他一声萧郎。一路上,牛钦使对其信赖非常,言听计从。这一次袭杀向导,将其栽赃给吐蕃,然后挑起边衅,拿下盐泉桥,然后向两京报功,也是我们出了鄯州湟水城之后,在路上方才知道的。为了防止咱们起了退却之心,那郭英乂还唆使咱们每个人都砍了那几个向导几刀,这样就全都交了投名状。”
怪不得之前问到袭杀向导之事时,那些人几乎众口一词地回避,原来还有这样的隐衷!
杜士仪心下大怒,随即才冷冷问道:“带了十个向导,却死了八个?而且,死的全都是向导,没有禁军将卒,就不怕人怀疑?”
邱武义犹豫片刻,最后索性直言道:“回禀杜大帅,十个向导中,有两个是郭英乂请来的人,那时候也不得不随他出手伤了人,而且总得有老马识途的人带路抄小道,故而就留下了他们。至于死伤的人全都是向导,而没有禁军将卒,是因为牛钦使怕别人兔死狐悲,人心不稳,所以打算说是这些向导忠义无双,自请断后,这才全数罹难。到时候只要优厚抚恤,然后再推到吐蕃人身上,那就万事大吉了。”
“很好,把你所说的这些写下来,然后画押。”
事到如今,邱武义根本不敢抗拒,连声答应,心里却苦涩极了。他虽是武惠妃的人,可只是个小角色,万一天子一怒发作,武惠妃会保他一个小卒?说到底,武惠妃也真的不知道这番谋划,这回真是被牛仙童坑得不浅!
杜士仪之前晚出发小半个时辰,辍着牛仙童等人,找到了那些被害向导的尸体,又把这些尸体都秘密运到了河州枹罕城的镇西军营地,原本被军功撩拨得浑身使劲的军官们得知这么一件事,就仿佛先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随即又来了一瓢滚油,一时哗然,险些起了骚动。
要不是苗延嗣亲自出面安抚的时候,着重强调自己是洞察其奸,药倒了牛仙童,否则他这个河州刺史都得被人一块恨上了。尤其是得知自家主将竟是被扣在了河州刺史署,郭英乂还骗了一股五六百人的兵马前去夺桥,上上下下军官那种乱糟糟的心情就别提了。
盐泉桥吐蕃守军上千,而且据有黄河之险,区区数百人去夺桥不是送死?等到听说已经有王忠嗣率军前去接应,担心那一支兵马死活的郭建和其余众将方才松了一口大气。
有王忠嗣出马,应该不会有大问题吧?若是真的能将错就错把盐泉桥拿下来,倒也是一大收获!
于是乎,当初在城门口截住了牛仙童的廖登科,一时收获了众多马后炮似的赞许和称道。甚至还有人在得知杜士仪抵达了河州,从牛仙童身边拎出了郭英乂这个逃犯后私底下议论说,杜大帅既是慧眼如炬洞察了这次的阴谋,必定会提拔他这忠于职守的人。反倒是廖登科自己,虽不明此次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却也没多少期盼。出生入死从军这么多年,他也不是没立过功劳,也不是没有主官青眼相加,可要升官领兵,哪来这么好机缘?
果然,尽管对于牛仙童如何收容了郭英乂这通缉犯的事情什么说法都有,可杜士仪却仿佛根本不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一直都没人来见过他。既然没抱希望,也就没什么失望,他暗笑幸亏自己没有贪得无厌,做了分内事却奢求褒扬拔擢,干脆把事情丢到脑后去了,继续安分守己当自己的守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