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越解释越黑,杜士仪索性嘿然不语。待到须臾二十筹毕,外间报说王郎君到,她立时放下了手中笔,揉着手腕笑道:“好了好了,这二十筹固然太少,可看如今时辰,其他人恐怕都该到了!”
既是玉真公主设宴,除却杜士仪因柬帖上早写半个时辰而早到了,其余人等往往也是稍稍早来一步。众人之中,年长的也不过三十出头,年少的往往尚只弱冠,然而,见玉真公主身侧伴着一名年约十五六的少年,大多数人都颇为惊疑。而夹杂在众人之中的一个年轻人一眼认出了人之后,面色便有几分微妙的变化。他本以为杜士仪不会认出自己,但见其在玉真公主笑登主位之际,却冲着自己微微颔首,他立时明白对方竟还记得只有一面之缘的他。
两年前奉旨巡查各州县捕蝗事的刘沼回京之后,就因为被人告状而被贬出京。祖父虽然那时候还稳若泰山,但那一次未必就没有种下隐忧。而后他远行少林偶遇崔俭玄和这面前的杜十九,回去之后祖父虽则罢相,却因为支持东巡洛阳而重拾圣眷,后更因上书言举贤,打动了想要文武皆行造太平盛世的天子。如今姚家总算平稳了下来,可却不曾想,受天子征召的卢鸿竟是辞不就官,就这么回山去了!
别馆设宴,不论尊卑,一时间玉真公主坐了主位,与众人一一解说今日诸客,便笑说按年齿为序,众人自是遵从无疑。待到十几个侍婢捧了一张张食案上来送了酒菜,玉真公主便笑道:“今日难得诸位才俊汇聚一堂,本应燕乐待客,只若是单单乐舞未免无趣,自当行酒令相娱。令有雅俗,今日便先行酒筹俗令,再行雅令。恰逢樊川杜十九郎初会各位,又最为年少,到时候那雅令便由他为律录事如何?”
此话一出,那些往来玉真公主别馆已有三四次的老客们自是习以为常,然而,去岁方登第,虽未选官,却自忖为在座诸客中第一人的前进士王泠然却勃然色变。二十出头的他傲然起立,居高临下看了忝居末座的杜士仪一眼,便似笑非笑地说道:“樊川杜十九郎?我倒是曾经听说过,只是……从前旧事就不说了,这律录事却不好当,若杜郎君力有未逮,不若让与其他老成持重的人。某虽不才,愿意代杜郎君当此重任。”
王泠然素来出言无所顾忌,人尽皆知,此刻见他发难,其余纵使对玉真公主提议不以为然的人,也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情绝不发言。玉真公主想起王泠然前次来也是如此倨傲瞧不起人,不禁微微皱眉。而杜士仪原本就是因为玉真公主请托而答应此事,有人打算抢差事,他也乐得轻松,正打算就此顺水推舟,身后却传来了一个侍女轻轻的提醒声。
第72章 天真的狂士
“杜郎君,王郎君为人自负高傲,得寸进尺。往昔若才有不如其者,其于文会诗会必语多讽刺,事后更大肆宣扬己名,抑他人之声。若杜郎君想要退让一步避其锋芒,恐反受其害。且此前他曾有书与高御史求官,语多狂悖,为人可见一斑。”
杜士仪微微一侧头,见背后一青衣侍婢上来含笑给他斟酒,赫然是此前玉真公主依他所言书酒筹的时候,一旁伺候的那名婢女,他立时回过神来。虽不知这是玉真公主授意,还是此婢自作主张,但王泠然既是那般得理不饶人的性子,他总不好太过示弱,一转念就索性笑着点点头道:“王郎君所言极是。既如此,有劳贵主命人去取此前那些酒筹可好?”
众目睽睽之下,玉真公主一点头,不多时,便又有一个侍婢便双手捧了一具筹筒上来。只见这筹筒通体鎏金,底下依稀可见一座起伏的山川,山川之上则是双瓣莲花负着镌刻了龟鹤纹的筒身。她抬头看了玉真公主一眼,便轻手轻脚地揭开了那鎏金盖子的盖钮,又捧着筹筒团团给众人瞧看,最后才小心翼翼地安置在了主位食案前头的一张高几上。
在座的客人多是来过这座别馆不止一次,见其中那些酒筹并非往日见过的那些金玉之物,而是寻寻常常的竹签,一时都有些纳罕。这时候,杜士仪的便轻声对身后侍婢吩咐了一句,见其立时应声而去,他方才笑道:“适才贵主与我言说,别馆中酒筹虽有数套,但一来二去行得多,也就无趣了,请我新制酒筹。不过我并非急智,两刻钟方才得了二十筹。而王郎君言道我年少不能服众,我深以为然,这剩下三十筹,可否请王郎君一展大才,替我拟完?”
王泠然听到今日俗令竟要拟新筹,一时立刻眼睛一亮。他去年及第之后始终不曾授官,也曾经去各家官员府邸碰运气,但凡有些关系的便写信自荐,到现在为止仍然石沉大海。若不是他因缘巧合受人点拨找到了玉真公主门头,前两次赴宴都是竭力展才,恐怕还在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撞。只消这一次,他能够将这个玉真公主显见颇为看重的杜十九压下去,料想玉真公主必然会举荐于他!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只见邻座的一人对他微微一笑,意甚鼓励。记起别人称其为姚大郎,竟是致仕宰相姚崇的长孙,他立时更加打起了精神,当即满口答应道:“这还不容易,将那些酒筹拿来!”
等到两个侍婢合力将高几连同筹筒一起搬到了他的面前,又一个侍婢笑吟吟地捧来了空白竹签以及文房四宝,他方才满不在乎地从筹筒中取出了杜士仪已经拟就的那些酒筹。看了一眼上头的字迹,他便轻笑道:“杜郎君的这一手飞白,倒是有些女儿气!”
然而,说完这话,他也看完了那一筹上头的诗句,面色顿时为之一凝。他没有注意到四周其他宾客有些微妙的面色,径直又取了下一筹在手,看完之后又是脸色微变。如是一一看完那总计二十筹,他早先的得色和自信全然无影无踪。接下来还有三十筹,可别说要盖过杜士仪那二十筹,就是要勉强和这些平齐都难。更何况,杜士仪所拟酒筹字字句句不离杯中之物,虽有少许是拾前人牙慧,可大多却是新作,他就算把从前的旧作都搬上去,似乎也绝不足以凑足三十之数!
王泠然人虽倨傲刻薄不讨喜,但在座的宾客都知道,其人科场告捷,颇有真才实学,更何况在去岁及第者之中,他这个前进士是年纪最小的!此刻他由自信满满到怅然若失,这种情绪变化人人都看在眼里,一时间,对于杜士仪所拟的那些酒筹上究竟都写了些什么,好奇的人绝不在少数。而玉真公主瞥了一眼提笔良久却难以下笔的王泠然,想起其竟然对自己的字亦是敢随意评头论足,不禁更添几分不喜。